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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故事


  一切都要从已故的英雄豁子说起。
  我当时正在铁匠弄里的八一中学上高中,我们的学校一直像个饲养场,长满枸杞和石灰草,三排平房就像三排大鸡笼,关押着大群小公鸡小母鸡,乱糟糟臭哄哄的。我跟豁子坐在前后排座位上苦熬中学时光。豁子是个小巨人,身高已经抵达教室门框。他曾经给我们看过他的生殖器,也比任何人的都大。我坐在豁子前面上课时经常听见他随意地放屁打嗝,一回头就看见他厚实的上唇结了一条绛色的豁口。那就是兔唇,也是我可望而不即的英雄的标志。我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有人剃了板刷头走进学校大门,那颗头颅异常神气勇猛,每一根头发都像钢针一样直立,每一根头发都只一寸长,依稀可见头皮下血液的颜色。那是世界上最男子气的头颅了。我记得第一个剃板刷头的英雄就是豁子。
  我穿过学校的操场往铁门外面走。沙坑前有一群小母鸡正在跳小山羊。我的上初一的妹妹阿咪也在里面。她们的体育教员穿着一条紧兜着屁股的田径裤头吆五喝六,令人恶心。我正好看见阿咪像猫一样跑起来向山羊冲去,结果坐在上面尖叫。我停住看着那个下流的体育教员如何把阿咪抱下来。阿咪辫子上的蝴蝶结给弄散了。她的一绺头发聋拉在大脑门上显得很可怜。
  我在学校里从来不搭理阿咪。我走过那群小母鸡身边时听见呵咪的声音,“你干什么去,还没下课呢。”我头也没回,我讨厌阿咪在别人面前老气横秋地跟我说话。
  去找豁子。去找豁子给我剃头。我跟他约好这天下午到仓库剃头的,但是他没有来学校。我趁地理教师在黑板上画地图时从教室后门溜出来,顾不上带书包了,我的头发虽然不算长,但我铁了心要剃头了。
  逃学的路上没碰见人。只有铁匠弄人家挑在屋檐下的晾衣绳在阳光下滴水,违章喂养的鸡鸭在路边扒坑拉屎,我跑出世界上最肮脏的铁匠弄,迎面就看见了河与石桥。豁子的家就在石桥那边的桑园里。我走过石桥时还是没碰见一个人,那个下午真是寂静得奇怪。
  豁子家的门牌号码是桑园里81#2号,这个奇怪的门牌号码说明豁子家是被房管所追认的自由建筑。他家的屋顶是油毛毡盖的,上面压着几块石头和一只破瓦钵,他家门前不种桂花树,种的是一丛蓖麻。我敲响那扇木板门时,听见豁子的母亲跟着双木屐来开门。她是个黄头发的苏北女人,会抽烟,会像男人一样咳嗽吐痰。她像审视小偷一样斜眼盯看我。
  “我找豁子。”
  “他上学了,没在家。”
  “他没去上学,我跟他约好了,今天我们有事情。”
  “他死啦?他怎么会不去上学?”
  “我们约好今天给我剃头的。”
  “他死啦。他怎么会给你剃头?”
  面对一个凶恶的女人你就不能跟她噜苏什么,我转身从她身边逃开。午后的阳光透过桑园人家的桂花树叶洒在我的头顶上,有一种酥痒的感觉。豁子跑哪儿去了?我揪着头上细软的发丝惘惘然的,又朝石桥那边走,想起豁子留着板刷头站在石桥上抽烟哄女该的光辉画面我骚动得要发疯。
  豁子跑哪儿去了?大街上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好汉子朋友遍及城市各个角落,你只能追逐他的四十五码鞋的踪迹,你即使在某间挂满沙袋的空房间窗外看见豁子,你也无法走进去,因为你不是好汉豁子。这道理心里要明白。
  一切都要从我那天剃头说起。
  我走出桑园里走上石桥时,发现张家理发铺子的白帆布遮阳篷竖在桥堍下。剃头匠老张躺在一只转椅上打盹,另一只转椅上睡着一只猫。我只是朝那里张望了一下,老张就睁开眼睛朝我喊:“剃头吧,来吧。”
  我已经好几年没让老张剃头了。我摇着头,却又朝他走过去了,猫从转椅上跳走,把油腻腻的座位留给我。我抓住那张转椅转来转去地玩,看见坐垫上到处留下了那只黑猫的爪印,形状很怪异。
  “你不会剃的。”我说,“你肯定不会剃板刷头的。”
  “什么板刷头?你说出样子我没有不会剃的。”
  “说也说不明白,你看见豁子的头了吗?就要那样的。”
  “豁子的头?”老张愣了一下,然后盯住我看了好一会儿,伸出两只有筋暴露的大手搭住我的双肩,把我按在转椅上,又抖开一块白布扎在我的脖子上。老张说:“坐着别动,什么样的头我都会剃。”
  在那座白帆布遮阳篷下剃头有一个天大的好处,可以眺望石桥与河上风景,就这样我坐在老张的身前,眼睛始终望着石桥,我看见石桥的桥孔上方长出一棵无名小树来,叶子被午后的阳光过滤得淡黄浅红的,结着细细的绒毛,就像女生的皮肤一样。那棵树下面写着几个红漆大字:
  不准下河游泳
  我的头发纷纷坠落。我的脑袋越来越轻。
  “你属虎吧?”老张说。
  石桥上走过了三个女孩,她们屁股后面跟着一个陌生的家伙。我一眼就发现他也是板刷头,跟豁子的一模一样,他在三个女孩后面说着什么,自己咧嘴笑着,嘴里一个黑洞,那个黑洞好奇怪。
  “你要是不属虎就属兔子。六二年六三年街上一下子生出来十几个小鸡巴,家家挂尿布片子。河水都发出一股臭味,一直臭到现在。”老张说。
  三个女孩像三棵玉米苗走下桥,神态似受了惊一样兴奋。她们边笑边跳,跟小母鸡没两样。但后面那家伙站在桥上不走了。他甚至不再朝女孩们看,脸掉向石桥和河水的上游。我看清了他的脸,他确实是个陌生人。
  “你看见桥上那人了吗?”老张突然拍了拍我的脑袋,“那人昨天在城墙上让谁砸破了脑袋,满头是血跑我这几剪头发,他的头就是我剃的,你就是要剃那样的头?”
  “他是谁?”我说,“他不是我们街上人。”
  “他在这儿转悠两天了,你就要剃他那样的头?”
  我想那家伙是在等什么人。他掏出一支折瘪的香烟折直了,叼在嘴上点燃。他的等待显得极有耐心。我突然觉得在哪里见到过那张奇怪的脸,他的下颚向前突出而且宽大,神情漠然,只是在见到女孩时嘴角出其不意地咧开,现出不协调的一丝温柔。这时你就看见了他嘴里的黑洞。那其实是空了的牙床。我如果真的见过他就是在城南,他很可能就是城南小霸主丘奇。我曾经见到过丘奇落下的三颗牙齿。去年夏天豁子他们把丘奇骗到石桥来,六个人轮流把他狠揍了半夜。奇怪的是没有人听到桥上的动静,因为丘奇那家伙自始至终没有哼一声。第二天豁子带了一个小纸包到学校给我看。我问,“是什么?”豁子说,“牙齿,丘奇的三颗牙齿。”我抓住小纸包仔细研究了,三颗被烟熏黄了的牙齿。我觉得丘奇的牙齿从他下颚掉落到别人手里后起了质的变化,它们活像三颗水泥磨光石子。
  “头发都是一样的剃,剃头匠只能剃头发,就是不能剃掉脑袋。”老张说。
  “我要剃豁子那样的板刷头,我不是要剃桥上那人的。”我回头发现老张的灰黄眼睛有一丝异样的光彩,“老张你千万别把我的头剃坏了。”
  从学校的红色围墙那里隐隐传来电铃声,我分辨不出那是第一节课下课铃声还是第二节课上课铃声。地理教师肯定已经发现了我的座位空了。我突然想起丢在课桌洞里的韦包,他们会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打开书包?只要一打开书包就会看见那把八成新的电工刀和半包光荣牌香烟。刀是豁子借给我的,买香烟的钱是我从阿咪的储钱罐里倒出来的,阿咪还不知道。当然这一切可想可不想,重要的是我明天走出家门时应该有一个好汉子的板刷头。
  “老张,把镜子拿给我吧。”
  “没剃好不给镜子。板刷头不就是要短吗?那就慢慢剃吧,保证短得让你满意。”老张突然怪声怪气地笑了,他笑起来像一个老疯子,一只手开始在我脑袋上乱摸,手掌像蜻蜒翅膀似地抖动。
  “老张,你他妈的笑什么?”
  “我笑你的脑袋,比鸡蛋还光溜呀。”
  “你要是剃不好我就掀了你的烂铺子。”
  “老子看着你钻出娘肚子,怕你这小鸡巴?”老张用推剪把敲了敲我,猛地推动转椅,这样我的身体像陀螺一样转了九十度,正好面对那座石桥了。桥上那家伙的背影一动不动,阳光直射他的青蓝色的头顶,把他刻画成一块石头。
  “他肯定是在等人。”
  “谁?”
  “桥上那人。”
  “他等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在剃头,”
  “老张,别给我剃坏了,如果剃成桥上那人的头也行。”
  “知道了。如果剃成桥上那杂种的头也行。”
  桥顶上的人突然背转了脸,他好像看见了什么,后背像弓弯一样绷紧了。他装作俯视河水的样子,突出的下颚处掠过狂热而紧张的白光。紧接着我看见了豁子威猛硕大的头颅出现在桥上,一切都清楚了,他在等豁子。我记得我从理发铺的转椅上腾地站了起来,朝桥上高喊,“豁子,小心!”但老张的双掌拼命地把我按回椅子上,“你别管闲事,你在剃头。”
  从我坐的方向可以清晰地看见桥顶上发生的事情。那家伙没等到豁子走上桥顶就猛虎下山,从腰间飞快地掏出刀子直刺豁子胸部。豁子发出一声奇怪的呜咽。他僵立着凝视那家伙足有五秒钟,才从桥上陷落。我听见了他从石桥上滚下去的声音,听见了类似滚石的巨响。
  有个女人在某扇楼窗后面狂叫:“杀人啦!”
  石桥两侧一阵骚乱。我每回从理发铺子上站起来的时候都被老张用劲地按下,我不知道老张心怀什么鬼胎,他简直是十足的老怪物老混蛋啊。
  “你放手,让我去看看。”我吼起来。
  “头没剃完,不准去。”老张同样地吼起来,他的大手鹰爪似地箍住我的头,越箍越紧。
  有人在桥上仓皇奔跑,他们一定把豁子抬到医院去了。我好像等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桥上渐渐静了,老张的手掌渐渐松开了,他笑了一声,拍拍我的脑袋说:“剃完了,滚吧。”
  我朝石桥奔去,桥上恢复了死寂,空无一人,只有老张的猫趴在桥栏上一动不动,双目灰蓝。那天的太阳在下午四五点钟光景仍然强光四射,整座石桥呈现一种罕见的白玉色泽。我发现桥上有一条长长的车辙状的血痕,逶迤延伸到桥底。那血是紫红紫红的,又粘又稠,颜色异常鲜艳,你想像不到那天的太阳在下午四五点钟光景仍然强光四射,豁子的紫血渐渐凝固,仿佛是刻印在石阶上的。我一个人站在桥上,那么炫目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干涸的空气中有一股甜腥的气味灌进我的鼻子。那是豁子的血的气味。老张的猫正轻捷地走近血痕,猫的舌头吐出来舔了舔血,又叫了几声。我猛地感到恶心,想吐却吐不出来。我像在海浪中晕了船一样无所适从,新剃的头变成一只碎蛋壳流着痛苦的汁液。
  我走下石桥的时候看见我的小妹妹阿咪守在水果摊前等我。她的手里提着两只书包,右肩塌下去左肩就耸了起来。我认出那只画有德国贝雪帽的就是我的韦包。
  阿咪一见我就恐怖地尖叫起来:
  “你怎么啦?你的头怎么啦?”
  “别大喊大叫的。我剃了板刷头。”
  “怎么是板刷头?是光头,你的头发全剃光了。”
  我下意识摸了模头,什么也没摸到。我没有摸到像钢针一样直刺云天的一寸短发,老天,混蛋老张原来给我剃的是光头!
  “你像个杀人犯了,脸白得吓人。”
  我抱住我的光头蹲在水果摊子前,依稀看见石桥上豁子的血成为一条紫色小溪朝我奔涌过来,顺着血奔涌过来的还有老张的猫还有午后的阳光。我不知道那天的太阳为什么到下午四五点钟仍然强光四射。阿咪把一只书包套到我脖子上,一个劲地拉我起来,但我蹲着就站不起来了。
  “阿咪,你看见桥上有什么东西吗?”
  “有。有一只黑猫。”
  “你真是个笨蛋,你没闻见那股血腥味吗?”
  “你才是笨蛋,你剃了这么丑的头。”
  “阿咪,你说我怎么回家?”
  “我们一起回家,谁看你的头我就骂谁。”
  “回了家怎么办?”
  “把我的太阳帽送给你戴上吧,不过他们迟早会发现的是吗?”
  “我不知道,反正我再坏也没去杀人。”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站起来。我突然听见前天买烟时剩下的一把钢嘣儿还在衣兜里叮当作响,那是属于阿咪的。它们现在变得沉重起来,牵拽着我的全身。我想我必须和阿咪一起把那钱处理掉。我望着水果摊子对阿咪说,“阿咪,你想吃酸橙吗?”
  “我爱吃酸橙。你呢?”
  “我不知道:“我低着头从水果摊上买来两只酸橙,剥开了却不想吃,都塞给阿咪,我剥酸橙的时候手指发颤,背对着那座石桥,姿势显得很别扭,阿咪摇着我的手臂问我,“你到底怎么啦?”
  “你吃酸橙别去看石桥。豁子在桥上让人杀了。”我不知怎么差点哽咽起来,赶紧用手捂住燥热的脸部。我对阿咪说,“走,我们回家吧。”
  “等会儿,等我吃完橙子。”
  “走,快回家吧!”
  “等我吃完橙子再回家。”
  “别吃了!你光知道吃!”我猛地叫起来。那种泥浆般难辨颜色的痛苦化作冲天怒气朝阿咪发泄了,我冲过去从阿咪手中夺过两只橙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我高声喊着:“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光知道吃!”
  我妹妹阿咪惊呆了,而后她放声大哭起来。她的茫然无知的眼睛自始至终询问着我,你到底怎么啦?而我连自己也没搞清楚,我到底怎么啦?我到底怎么啦?
  两只酸橙在石板路上滚动,在我妹妹阿咪的哭声里滚动,我看着它们各自停留在自己的归宿里。一只掉进下水道洞口,另一只却直奔墙角的碎红纸片上,像一个精灵栖息了。我看清了那张红纸片是上个月贴在衔上的标语残骸,那只被揉烂的酸橙正好点缀了一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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