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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虹


   

  ——一定是天气的关系!
  耿素棠在桥头停下来这样想:——一定是因为这个才三月天就闷得人出汗的鬼天气!唉,怎么周身都有点不对劲了——
  一阵温温湿湿的晚风,从河面吹起,直向她胸窝里扫了过来。她闭上了眼睛,微微仰起头,让这阵和风从她的颈边轻轻的拂过去,把她刚才夹在人堆子里燠出来的汗丝擦得干干凉凉的。
  这时正是黄昏,六点钟。中山桥头刚刚抛起几团亮黄的灯光来,跟着动物园、美军顾问团,各处接二连三,一盏又一盏,一盏又一盏,像千千万万只眼睛,通通睁开了。桥边儿童乐园里面的玩具马儿,玩具飞机上的电灯,也“啵!”的一下,一齐亮起,转动、转动——尽是一簇簇五颜六色的大花球。
  她探头出去,看见桥下污黑的淡水河面荡满了亮光,一串串、一排排,连接不断的闪着、耀着,流下去——哎,挤!
  她记得刚才从中山桥走过来时,膀子上竟给人家碰了三次:一次碰在一个男人的公事袋上,一次碰在一个女工的便当盒上,还有一次碰在一个中学生的书包上。桥上一窝蜂一样,她简直看不清一堆堆是些什么人,她只觉得到处都是一条条人影,晃来,晃去,有的穿红,有的穿绿,细细尖尖的高跟鞋,蠢头蠢脑的日本木履,的的笃笃,在水泥桥上用力敲。用力蹬。
  “哈、哈、哈,抓到了吧?”两个擦鞋童在桥上捉迷藏,差点撞进了她怀里来。
  “叭——叭——叭——叭——”,“嗖!”一下,“嗖!”又一下,就好像恰恰从她肘旁擦过去一样,一辆汽车跟着一辆,从桥上溜过去,喇叭声愈响、愈尖,愈逼人,她觉得头有点晕,想出汗——
  河水一定动得很厉害,河面亮黄色的光辉,一直不停的在闪着,耀着。
  “隆、隆、隆、隆,”耿素棠感到身后好像有几十个滚石向她压来一样,震得耳朵都有点聋了,她回头看见一大串军卡车穿过中山桥,向台北市区飞快驶去,每一辆卡车走过,总扬起一大片灰尘来,撒在渐渐暗下来的暮色里,变成一团稀薄的沙雾,被各处射来的灯光一映,又灰又黄,马路灰黄的,两边的楼房也是灰黄的,一切东西在这六点钟的暮色里,总沾上了一层半明半暗的灰黄色。
  灰黄的沙雾,浮着,沉下去,散开,渐渐稀薄,渐渐消失——
  “这算什么?只有几块苦瓜!”她忽然想起刚才吃晚饭时,她丈夫对她这样冷冷地责问道,筷子往桌上一拍,脸绷得像块鼓皮。她看见他的眼镜子朝着她一闪一闪发着逼人的亮光。
  ——这张脸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陌生,这样可恶了呢?她心里纳闷着。
  好白,好肿,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难看的脸谱,太不自然,太不自然了,两腮下垂,鼻子皱起,嘴角却撇得弯弯的。
  ——像头老虎狗!她想讲给他听。
  “难吃死了!”大毛将嘴里一块苦瓜吐到桌上,接口嚷道。
  “苦的,咽都咽不下去。”二毛也咧起一嘴七缺八歪的小蛀牙嘀咕着。
  “十块钱菜钱要买山珍海味吗?不吃算了,饿死你们活该!”她推开桌子站起来用力喝道,她觉得血管要炸了似的,全身发胀。
  两个孩子吓得呆头呆脑,丈夫板得铁青的脸上冷得刮得下霜来,就是那样六只眼睛睁得浑圆向她瞪着时,她摔开房门跑出来的。
  ——一定是天气的关系!
  耿素棠想,要不然她不会突然变得这样毛躁起来。自从过了阴历年以来,就是这一晚特别暖,暖得有点闷,有点压人,暖得实在太不应该。才不过是三月天的光景,她穿了一件短袖旗袍,两条膀子露在外面一点也不觉得寒浸。风吹来,反而凉爽。
  她用力透了一口气,桥底飘上来的和风拂得她舒服极了。
  沙雾消失着,转暗下来——
  她看见投进雾里来的灯光愈来愈密,东一团,西一团,灯光里模模糊糊尽是一堆堆晃动着的人影、车影。中山北路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耿素棠觉得迷惘起来,这晚好像还是她头一次进到台北市来似的,她走在这条路上,竟觉得陌生得很,一切都走了样:西餐饭馆雪亮的玻璃门,红衣黑裤小玩具人似的仆欧,橱窗里摆着假古董的工艺店,总使她觉得有点新奇,有点怪诞。路上的人喽、车喽都好像特别忙,特别乱似的;车头的灯光,闪亮闪亮的直朝着她扫过来,刺得她的眼睛都张不开了,她有点慌张,不晓得怎么搞的,身体一直发热。
  ——一定是因为这个闷得人出汗的鬼天气!
  她站在一家工艺店门口歇脚时,又这样想道,她觉得周身实在有点不对劲。店里有两个洋兵在买假古董,她看见他们手里拿着两尊滑稽透顶的瓷像,一个是济公活佛,大嘴巴笑得好丑怪,皮球一样的肚皮鼓出裤子外面来;还有一个是寿星公公。顶头好像给谁打肿了一样,凸起碗大一个瘤子。
  洋兵捧着两尊瓷像当宝似的,一个老摸济公的大肚皮,一个乱敲寿星公的脑袋,咭咭呱呱,笑得前俯后仰。
  柜台后面的伙计,谄笑,摇头,乱伸手指。
  洋兵做手势在还价。
  伙计谄笑,摇头。
  洋兵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手一挥。
  咣啷!济公的肚皮开了花。
  ——唉,糟蹋了!
  耿素棠不禁暗暗叹息,她记得大毛二毛不知向她求过多少次买一尊济公活佛的瓷像来玩,统统给她打了回去。
  “妈,我想要那个大肚皮济公的瓦公仔。”
  “我也要!”
  ——他们还以为他们的爸爸在开银行呢,一个月五百块的小公务员!
  “你们识相些就替我快点滚出去!”她记得当她扬起鸡毛掸帚冲过去时,两个小家伙吓得像一对老鼠一样的窜了出去。
  ——不是吗?不是活活像一对阴沟里爬出的小耗子?
  耿素棠想起下午大毛和二毛哭巴巴扭做一团跑回来时,从头到脚尽是阴沟里漆黑烂臭的污泥。
  ——一对淹得半死的小耗子!
  她不记得怎么下的狠手,打,打得两个面目不清的小东西跪倒求饶为止。
  ——天气!
  她想。
  ——这种天气就是要叫人发脾气,叫人烦躁,厌倦,倦、倦、倦——
  突然窗橱里伸出一张女人的胖脸来,朝天狮子鼻,两个大洞一掀一掀的,瞪着她,满脸凶像,耿素棠猛吃一惊吓得心里一寒,回头就走。
  “钉——铃铃铃——”一架三轮车截在她前面。
  “太太,要车吧?”
  “啊,不要,不要。”耿素棠一面摆手,一面向路旁一条巷子里退了进去。
  B——A——R“BAR”B——A——R。
  红的、绿的、紫的,整条巷子全闪烁着霓虹灯光,一连串排着五六家酒吧。一明、一暗、一起、一落、东跳、西跳、忽亮、忽灭,全闪着B——A——R、B——A——R的英文字母,歪的,斜的,惨惨的红,森森的绿,冷冷的紫,染得整条巷子更幽暗,更阴森。
  耿素棠一跑进来,猛然看到头顶上悬着一对怪眼,一连朝她眨了好几下,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站住了脚。
  那是一对独眼大黑猫,尖眉尖眼,尖鼻子尖嘴巴,耳朵是尖的,尾巴也是尖的,尖得人好难受,耿素棠觉得眼睛都被这对黑猫尖溜溜的亮胡须刺痛了。
  一个发着绿光,一个发着紫光,两只独眼睛冷冷地,你眨一下,我眨一下。
  血红、紫红、绛红、粉红,四朵蔷蔽闪着四种不同的花色,时而上涌,时而下落,突地冒起红焰焰几个花头,突然又统统谢落剩下几片萼子,在空中浮着、飘着。
  黑猫吧、蔷蔽吧、东京吧、风流寡妇吧,一个个排着下去,各个招牌上都用霓虹灯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标志来:披头散发的野女郎,背上驮着大包袱的日本艺妓。
  B——A——R、B——A——R——英文字母像扯鸡爪疯一样拼命跳着、抖着、歪过来,斜过去——
  又静又乱,又亮又幽暗,巷子里一个人也看不见,酒吧的大门都是闭得紧紧的,黑猫吧那扇浑圆的大黑门,严紧得像个皱缩的猫嘴巴,有一只脱了毛的癞狗从垃圾箱里跑了出来,溜出巷子口去。
  “嘶——嘶”耿素棠听见了它喘气的声音。
  “叭”——的一声,一辆一九五九漆黑的雪佛兰,擦过她身边,车屁股一翘,猛停在黑猫吧门口,后座的鬼眨眼指挥灯,一闪一闪,不停的亮着。
  ——哦,老天,又是一对猫眼睛!
  耿素棠觉得有点乱,亮红亮红的,比头顶那两个还要尖,还要长,中间还有个溜黑的眼珠子,尖得人好难受,眼角儿直往上翘。
  车门一开,跳出一个黑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两排呲在唇外的白牙,跟额下一双溜溜转的白眼球。
  ——像头黑猩猩!
  她想,那么高大的身材,少说些也有六呎多,两个阔肩向前张,裤带却系在小腹上,松松懒懒的,偏偏穿件猩血的短袖衬衫,漆黑,通红,灯光照在皮肤上却是一层油亮亮的墨绿色。
  ——他想做什么?为什么不进酒吧间去?喔,朝这边走来了呢!东倒西歪,一定喝醉了,眼珠子转得邪得很哪,唉、唉、走过来了,真的走过来了,哎——
  她的脚有点软,想叫起来了。她看见他朝她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臂来,好粗好大,一块一块发亮的,尽是鼓得紧绑绑的肌肉。
  “咯、咯、咯、咯”她忽然听到背后扬起一阵吃吃的笑声,猛回头,看见身后不远,站了一个黑衣女人,在笑,笑得全身都颤抖着、一头乌黑的长发齐中间分,堆在肩上,黑色的紧身裙,亮黑的细腰带,亮黑的高跟鞋,嘴唇被灯光映成了紫乌色。
  ——一身那么软,好细的腰!像水蛇,像一条抬起头来袅动着的水蛇,一掐就会断——
  她看见那个黑人一把捞住那个女人的细腰,连拖带拥,走向黑猫吧去,黑衣女人吃吃的笑着,尖声怪叫:
  “Oh!naughty,you,naughty!”
  猫嘴巴一样的圆门张开了,现出一个大黑洞来,一黑一红两团影子直向黑洞里投了进去。一阵摇滚乐狂叫着从里面溜了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沙哑的唬着:
  “Hold me tight to-night_”
  耿素棠猛然感到一阵昏眩,面颊上给红铁烙了一下似的,热得发烫。
  ……绿的、紫的,红的,上面也有猫眼睛,下面也有猫眼睛,一亮、一灭、东眨一下、西眨一下……
   

  “太太,要喝酒还是要吃饭?”
  “啊,随便,呢,喝酒罢。”
  “我们有白干、青酒、红露、大白……”
  “好,好,就要白干。”
  第一口下去,猛一阵剧痛,像被一个什么爪子在喉咙里抓了一下似的,耿素棠赶忙低头捂住了嘴巴,她不敢透气,嘴巴稍微张开一点,这口辛辣辣的烈酒就会呛出来了。一团滚烫的热气,从胃里渐渐上升、翻腾,扩散,直往她脑门里冒上来,暖、暖、全身都开始发暖了。眼前的东西都生了雾,迷迷濛濛的,食堂门口倒挂着那两排鸡鸭,热腾腾直在冒白烟。
  “喂,油麻鸡呵!”
  “当归鸭哪!”
  九点钟,圆环这一带正是人挤人的时候,家家摊铺门口总有一两伙计喊着叫着,在兜揽顾客。雪亮的电灯把人面上的油汗都照得发光了。鱿鱼乌贼的腥臭,油炸肚肠的腻味,熏人的鸡鸭香,随了锅里的蒸气,飘散出来。
  马路上,巷子里,嘀嘀哒哒尽是木展的响声,收青机播着靡靡咽呜的日本歌曲,柜台上哼哼唧唧有人在唱又像哭泣,又像叹息的台湾哭调。
  “咔嚓——”一声,油锅里滚下了几只青青白白没头没脚的鸡子,一阵黑黄色的油烟突的冒了起来,婉婉约约,往上袅娜伸去。
  ——好极了!
  她咬着下嘴唇,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好得很哪,晚上到圆环来,还要一个人喝酒呢!
  “爱一个会喝酒的女人一定不是好货!”她记得丈夫曾经对她这样说过。
  ——胡说!
  她撇了一下嘴,猛抓起杯子又吞了一口热辣辣的酒,下得很痛,连咽口水都发痛了,痛得怪舒服的,她好像看见她丈夫那双眼镜子又在向她发着逼人的亮光了。
  “咔嚓——”又是一阵油烟冒起,飘着,往外散——
  “哇——”对面卖中药摊铺边小竹床上有个婴孩哭了起来,一个扎着头发的胖女人从里面摇摇摆摆跑出来,抱起婴孩,忙忙解开衣服,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奶子塞进婴孩嘴里去,婴孩马上停止了哭声,两双通红的小手拼命地揪住女人白胖的奶子,贪婪的吸吮着。
  “啊、啊,乖乖要睡觉,乖乖要吃奶奶——”
  耿素棠看见那个胖女人露着胸脯,全身抖动着在哄婴儿吃奶的样子,心里突然起了一阵说不出的腻烦。她记得头一次喂大毛吃奶时,打开衣服,简直不敢低头去看,她只觉得有一个暖暖的小嘴巴在啃着她的身体,拼命的吸,拼命的抽,吸得她全身都发疼。乳房上被啮得青一块,紫一块,有时奶头被咬破了,发了炎,肿得核桃那么大。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小手,一个个红得可怕的小嘴巴,拉、扯,把她两个乳房硬生生的拉得快垂到肚子上来——大毛啃完,轮到二毛,二毛啃完,现在又轮到小毛来了。
  “啊,啊,乖乖要睡觉——”对面那个胖女人歪着头,闭着眼睛,自言自语的哼着,婴儿蜷作一块在她怀里睡得甜甜的,嘴巴里还含着奶头。
  抽烟在飘着,散着,从黑黄渐渐变成一片模糊的雾气,收音机里有一个男人瘟瘪瘪的在唱着日本歌。
  ——是天气,一定是天气的关系。
  她心里想,酒液从她喉咙管热辣辣的滑到胃里去。
  ——要不然我不会冒火去打小毛的屁股。
  “你是想要我的命还是怎么的!”下午小毛泻得一床烂屎时,她气得颤抖抖的喊了起来,跑上去倒提起那一双乱踢乱蹬的小脚,一巴掌打在屁股上,五条手指印,红里发青。小毛翻起一双眼睛,哭哑了,面色涨得紫红,缩在床角上干干瘦瘦的,像是人家厨房里扔出来噎了气的胎猫儿。她跪在床前吓呆了,赶忙抱起小毛乱揉一顿。
  ——要是他懂得话的话,我恨不得想哭给他听:仔仔,妈妈不是想打你,妈妈实在是洗屎片洗得心寒了!
  耿素棠想一定那些尿布屎片使得她的神经太过紧张,床底下堆着一桶还不算,那间斗大的小房间里竟像扯万国旗一样,从这个角拉到那个角,从床头一直晾到床尾;天气已经闷得怪了,房里的奶馊、尿臊,屎臭,一阵又一阵的涌起上来。她在房里呆不了一会儿就得跑出去用力吸一口新鲜空气,可是病在床上的小毛又不争气,隔不了一两个钟点就叭的一声,滑下一泡稀脏稀臭的烂屎来。
  忽然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嚼在嘴里的一块猪肠差点想吐了出来,她想起下午替小毛换屎片时,一手摸到了一团暖烘烘溜滑的东西,那是一堆粘在屁股上的稀粪。
  “七巧!”
  “八仙!”
  “全来到——哈、哈、哈,干杯,快点、快快——”
  七八个人头,晃动着,喊着,杯子举得老高。
  “喂,伙计!”有一个人站起来叫道,“再加一盅‘龙凤会。’”
  其余的人马上爆出一阵欢呼,杯子举得更高。
  伙计从柜台下面捉出一条长长的东西,往柱子的铁钉上一挂。一条油亮的黑影,拼命的扭动起来,扭、扭、扭——嗳,一条蛇!
  耿素棠赶快偏过头去,她看见那个伙计跑上前,一把抓住蛇腰往下一扯,“嗞”!一声,蛇皮脱了下来。她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有几只猫眼在眨。
  ……红的,紫的,一只毛茸茸的粗手一把抓住了那个水蛇一样的细腰,袅动,袅动……
  “咯,咯,咯——”一阵笑声在食堂的角落里响了起来,耿素棠看见那边一个男人猪肝色的醉脸正在向一个女人的耳朵根下凑过去,女的躲避,笑,又是吃吃的笑,吃吃的笑——
  “伙计,结账。”
  她蓦然站了起来,胃里那团热气突地往上一冒,额头上马上沁出了几粒汗珠,眼前的雾愈来愈浓,她想走,快点走,走到一个清静的地方歇一歇,那阵吃吃的笑声刺得她很不舒服,头发重,脚是轻的。
  油烟不住的冒——
  中药铺门口有个瘦小的男人,跳出跳进,红着脖子叫喊在卖虎鞭,一群小伙子围着他,个个看得死眉瞪眼。
   

  夜渐渐深了,植物园里静得了不得。碎石子路上有人走过,喀轧喀轧的脚步声一直走到老远还隐隐约约的听得到。荷塘里涨了水,差点冒到路上来,塘面浮着灰白的水雾,一缕一缕绕在竖出水面的荷叶上。
  天上有一弯极细极细的月亮,贴在浑黑浑厚的云层上,像是金纸绞成的一样,很黄很暗。高大的椰子树静静的直立着,满园子里尽是一根根黑色的树影子。
  开始降露了,耿素棠觉得腿子碰在草地上湿湿的,她靠在一棵椰子树脚下,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头重得抬不起来,手脚直往下缒,一点也不听调动了。她想好好的歇一歇,口干得难受,胸里窝着的那团暖气,一直在翻腾,散也散不去,全身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懒,最好就这样靠着,再也不要动了。
  ——唉,这种天气——
  她心里还在抱怨着,忽然间她听到了一阵声音,大概是从那边树林里发出来的,开始很模糊,渐渐的移近了,愈来愈清楚,是一阵女孩子合唱的歌声。她看见树林的黑影子里有几点白影子在浮动着,忽隐忽现,一阵风从塘里掠过,把那阵歌声一个字一个字都吹了过来:
  
  我不知为了什么,
  我会这般悲伤,
  有一个旧日的故事,
  在心中念念不忘;
  晚风料峭而幽回,
  静静吹过莱茵。
  夕阳的光辉染红,
  染红了山顶——

  歌声飘着,浮着,有些微颤抖,轻轻的、幽幽的——
  ——是了,是了,就是那首《萝——萝累娜》,唉,《萝累娜》!
  她坐了起来,仔细的听着,有一点隐痛从她心窝里慢慢地爬了出来,渐渐扩大,变成了一阵轻微的颤抖,抖,抖得全身都开始发痒发麻,泪水突地挤进了她的眼眶里,愈涌愈多,从她眼角流了下来。
  好多年好多年没有这样感觉过了,压在心底里的这份哀伤好像被日子磨得消沉了似的,让这阵微微颤抖的歌声慢慢撬,慢慢挤,又泻了出来,涌进嘴巴里,溜酸溜酸,甜沁沁的,柔得很,柔得发溶,柔化了,柔得软绵绵的,软进发根子里去。泪水一直流,流得舒服极了,好畅快,一滴、一滴,热热痒痒的流到颈子里去。
  白影子在黑树林里慢慢的浮动着,一隐、一现——
  
  晚风料峭而幽回,
  静静吹过莱茵。

  ——唉,太悲了些,《萝累娜》。
  那么久,那么远,埋得那么深,恍恍惚惚,竟隔了几十年似的,才不过是二十七八岁,耿素棠觉得好像老得不懂得回忆了。是日子,是这些日子把人磨得麻木了。远远的那些声音,远远的那些事情,仿仿佛佛的人影子,都随着这远远的歌声在转,在动——
  一现一隐,白影子、黑影子,交叉着,交叉着。
  ——哎,小弟。
  她又看见一双忧伤的眼睛在凝视着她了,深深的,柔柔的——
  她为什么叫他小弟,她有点记不得了,在班上她总觉得他比她小,她喜欢他,当他弟弟。
  就是那一夜晚,在公园里,也是这么一个温温湿湿的三月天,也有这么一钩弯弯细细的小月亮。
  “我以后不想见你了。”小弟忽然对她说,他们两人站在亭子里。
  她望着他,她不懂。
  “你不懂得我!”他抬起头来,两腮通红。
  她看到一双柔得使人心都发软的眼睛。
  他回头走了,她追了上去,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相对站着,好久好久都没有话说。
  那时有人在唱《萝累娜》,就是这首听得人心酸的《萝累娜》。
  
  染红了山顶——

  白影子愈走愈远了,渐渐模糊,渐渐消失在黑色的树影里。
  ——染灯——
  染红——
  耿素棠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她觉得眼前一黑,脚下几乎站不稳了,又一阵热汗冒上了她的头顶,胃里翻腾很厉害,想吐,她赶忙撑住了一根树干子。
  ……灰色的房,灰色的窗,窗外下着灰檬漾的冷雨,小弟苍白的嘴角上有血丝,白色的被罩上染着红红的一大片……
  ……一双疲倦的眼睛半睁着,柔,柔,柔得好忧伤……
  耿素棠觉得嘴巴里咸咸的,不晓得什么时候渗进了许多泪水。
  ——唉,那双眼睛怎么会那样忧伤呢?
  她忽然想道,她自己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也死去算了?她记得她曾经有过那个想法的,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不仅没有去死,而且还嫁了人,生下三个跳蹦蹦哭喳喳的小东西来,她纳闷得很,心里有点歉然,有点懊恼,真是煞风景透了!自从她进了那间鸡窝一般的小房间之后,就真的变成一个赖抱母鸡了,整天带着一群小家伙穷混穷磨,好像没有别的事可做,就专会洗屎布似的。她忽然奇怪起来,这五六年来在那臭鸡窝里到底是怎么混过去的,那一房的尿臊屎臭,一年四季墙壁上发着绿阴阴的湿霉,有时半夜里,破裂的天花板忽然会滚下一个老鼠来,掉在人身上软趴趴的。
  ——那种地方再也住不得了!
  她差不多想大声喊了起来,踉踉跄跄的跑到石子路上去。
  ——不,不能回去,走,随便到哪儿,愈远愈好。
  喀轧、喀轧,碎石子路上一直响着急切紊乱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沉寂下去。
   

  硬,冷,笔直,一根根铁索由吊桥的这一头一直排下去,桥头的这几根又粗又大,悬空吊着有几丈高,愈下去,变得愈细,到最后那些,只剩下一撮黑影;桥身也是这样,慢慢窄,慢慢细,延到桥尾合成了一点,有一盏吊灯挂在那里,发着豆大的黄光。
  耿素棠走上碧潭这座吊桥时,桥上一个人也没有了。空空的,一眼望去;两边尽是密密麻麻的铁索网,上面是一片压得低低的天空,又黑又重,好像进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捕兽笼一般,到处都竖着一条条铁索影子。
  酒性发得厉害,她走在桥上,竟觉得整条桥都在晃荡着。脑袋昏薰薰,如同坐升降机一样,心里一上一下,有时忽而内里一空,整个心都给掏走了似的,她扶着铁栏杆,走几步就得歇一歇,走到桥中央时,胃里又想翻起来了,她连忙伏在栏杆上,停了下来,桥底下是一片深黑,深得叫人难得揣度,什么东西部看不见,远远的地方有水在急流着,像在前面,又像在背后,哗啦哗啦,不晓得是从什么方向发出来的水声,山腰那边有一盏昏红的小灯,她恍惚记得那儿有个煤矿,白天有些沾得满面黑煤的矿工出入着,晚上只剩了这么一盏孤灯吊在黑暗里,晃着。闪着,在发红光。
  到底夜深了,四周寂沉沉的,一阵阵山气袭过来,带着一些寒涩的木叶味,把晚上的闷热荡薄了许多。
  哗啦哗啦,流水单调的响着。
  远远那边还闪着台北市的灯光。
  ……白影子,黑影子,交叉着,一隐一现,一隐一现……
  
  晚风料峭而幽回,
  静静吹过莱茵,
  夕阳的光辉染红,
  染红了山顶——

  远远的,轻微微的,仿仿佛佛她耳边总好像响着那首歌。
  忧伤的萝累娜!忧伤的眼睛!
  她觉得整个胸窝里,一丝一丝,尽挂满了一些干干的酸楚。
  真是煞风景,她想,怎么搞到后来又会嫁了人了?她实在不明白,反正这些日子过得糊里糊涂的,难得记,难得想,算起来长——长得无穷无尽,天天这样,日日这样,好像一世也过不完似的。可是仔细想去,空的,白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问她自己道,真的,她跟她丈夫相处了这么多年,他对她好像还只是一团不太真实的影子一样,叫她讲讲他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她都难得讲得清楚,天天在一起,太近了,生不出什么印象来。她只记得有一次他打肿过她的脸,耳朵旁留下一块青疤总也没有褪去。除此而外,她大概对他没有更深的印象了。反正他每天回来,饿了,要吃饭;热了,要洗澡;衣服破了,要她补;鞋子脏了,要她擦,用得着她时,总是平平板板用着一个腔调支使她,好像很应该,很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当我是什么人了?
  她猛然摇了几下桥上的铁栏杆,心里愤怒的喊着。她记起昨天晚上,睡到半夜里,他把她弄醒,一句话也没有说,爬到了她床上来。等到他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默默的一声不出就走了。她看见他胖大的身躯蹑脚蹑手的爬上了他自己床,躺下不到几分钟,就扯起呼来。她看得清清楚楚,他那微微隆起的肚皮,一上一下,很均匀的起伏着。她听到了自己的牙齿在发抖,脚和手都是冰凉的。
  山腰里那盏小红灯一直不停的眨着,晃着,昏昏暗暗的,山气愈来愈浓,带些凉意了。
  耿素棠觉得皮肤上有点凉飕飕的,心里那团热气渐渐消了下去,可是酒意却愈沁愈深,眼皮很重,眼睛里酸涩和醋一样。她紧握着桥上的铁索勉强支撑着,累得很,全身里里外外都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孤独,孤独得心里直发慌,除了手里抓着这几根冷硬的铁索外,别的东西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似的。
  好疲倦,不能了,再也不能回去受丈夫的冷漠,受孩子们的折磨了。她得好好的歇一歇,靠一靠,靠在一个暖烘烘的胸膛上,让一只暖烘烘的手来抚慰一下她的面颊,她需要的是真正的爱抚,那种使得她颤抖流泪的爱抚,哪怕——哪怕像那只毛茸茸的手去抓那个水蛇腰一样——
  耿素棠感到脸上猛一阵辛辣,热得裂开了似的。
  ——唉,醉了,今天晚上一定是醉了!
  她觉得她的心在胸口里开始捶,捶得隐隐作痛起来。
  ……钉子上扭动着的黑蛇,猪肝色的醉脸;毛茸茸的手去抓,去抓,去抓那条袅动着的水蛇……
  “Hold me tight to-night——”
  她忽然记起了那一阵从黑色圆洞里溜出来狂叫着的摇滚乐。
  ……上面下面都有猫眼睛,红的,绿的、紫的,东眨一下,西眨一下……
  “喂,一个人吗?”
  她一回头,看见有一个男人恰恰站在她身后,站得好近,白衬衫,黑长裤,裤腰系得好高,扎着宽皮带,带头闪着银光,紧绷的裤管,又狭又窄,一个膝盖微屈着,快要碰到她的长衫角了。
  ——什么人?什么人敢站得这样近?
  她看不清楚他的面貌,她只看到他含在嘴上的香烟,一亮,一灭发着红光。
  ——哦,连领扣都没有扣好,还敞着胸膛呢!
  “怎么样,一个人吗?”低沉的声音,含着香烟讲话的。
  她看见他的脸凑了过来,慢慢逼近,烟头一闪一闪的亮着,她闻到了一股男人发油的浓香。一阵昏眩,她觉得整座吊桥都象水波一样的晃动了起来。
  哗啦哗啦,远远的地方,不知从哪个方向发着急切的水流声。
   

  当她把脚伸到潭水里的时候,一阵寒意猛地浸了上来,冷得她连连打了几个寒噤。
  清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潭水面上,低低的压着一层灰雾,对面那座山在雾里变成了黑憧憧的一团影子,水是墨绿的,绿得发黑,冰冷。
  寒意一直往上浸,升到盘骨上来了。耿素棠觉得潭水已经灌进她骨头里去了似的,她看到水里冒出了几缕红丝,脚踝还在淌血。她刚才从堤岸上走下来时没有穿鞋子,让尖石头割破的。
  她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了,只是恍恍惚惚记得刚才醒来的时候,看见窗外那块旅社的洋铁招牌,正在发着惨白的亮光。
  她是赤着足走下楼的,她不敢穿鞋子,怕发出声音来。
  ——那是什么人?是什么人呢?
  她觉得迷惘得很,一股男人发油的浓香,从她下巴底,从她领子里,从她胸口上,幽幽的散发出来,刺得她很不舒服。
  ——哦,要洗掉这股气味才好。
  她向水里又走了一步。
  ——哎,冷!
  呜——呜,远远的有火车在响了。
  ——天快亮了呢,唔,冷!小毛的奶还没有喂过。
  ——他的脸不晓得板成什么样子了,我要告诉他:像头老虎狗,哈,哈——
  哗啦哗啦,水声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好是好听。
  
  夕阳的光辉染红——
  染红了山顶——

  太悲了些,太忧伤了——
  ——哎唷,冷死了!可是,这么浓的气味不洗掉怎么行?
  ——怪不?在上面热得出汗,水里面冷得发抖,怪事!——可了不得!床底下那桶尿片不晓得臭成什么样子了?嗳,冷,唉——
  她看见雾里渐渐现出了一拱黑色的虹来,好低好近,正正跨在她头上一样,她将手伸出水面,想去捞住它,潭水慢慢冒过了她的头顶——
  天亮了,一匹老牛拖着一辆粪车,咿呀唔呀,慢吞吞地从黑色的大吊桥上走了过去,坐在粪车头的清道夫正仰着脑袋在打瞌睡,脸上遮着一顶宽边的破草帽。
                   一九六○年五月《现代文学》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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