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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和太阳



  前一天下了一场雨。今天雨停了。清晨,忧郁的阳光和几朵乌云联合起来,在几乎成熟的稻田上,轮番挥舞着各自的画笔,把一幅辽阔碧禄的田野画卷,一下子描绘得金灿灿,一下子又涂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在整个天空的舞台上,只有乌云和太阳这两个演员在表演着它们各自的节目,而在地面的舞台上也有无数的戏剧在上演。
  当我们在为一出生活小剧拉开帷幕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乡村路边的一座房子。这房子只有靠外边的一间是砖砌的,其余几间都是土房,两侧有一道破旧的砖墙围绕着。站在这条路上,透过窗棂可以看到,一个青年人光着膀子坐在木床上。
  他左手拿着一本书,正在专心地阅读着。
  在外面的乡村小路上,一个身穿条格衣服的小姑娘,用衣襟兜着一些黑李子,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吃着,同时在那扇装有铁条的窗子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踱来踱去。看她的表情,你就会明白,她和坐在屋子里木床上的那个读书人一定很熟悉。她想方设法吸引他的注意力,并且想以一种沉默的蔑视神情向他暗示:“现在我正在忙着吃黑李子,根本顾不上看你。”
  不幸的是,坐在屋子里埋头学习的那位青年,眼睛近视,他看不清楚在远处默默等待着他的那个小女孩。小姑娘也知道他近视,因此在长时间地踱来踱去而毫无结果之后,她就不得不使用黑李子核来作为武器,以取代沉默的蔑视。但是想要在瞎子面前保持高傲的态度,那是很困难的。
  三四个坚硬的李子核仿佛偶然落在门上,发出了声响,这时正在读书的青年抬起头来,向外望去。狡猾的小女孩注意到了这一点,就以双倍的注意从衣襟里挑选可以吃的成熟的李子。年轻人皱着眉使劲地看了一下,才认出了小姑娘,于是放下书本,走到窗前,满脸堆笑地叫道:“吉莉巴拉!”
  吉莉巴拉一面全神贯注地埋头挑着衣襟中的黑李子,一面慢悠悠地一步一步离开了这座房子。
  眼睛近视的这位年轻人立即意识到,这是对他在无意中所犯的罪过的一种惩罚。他急忙走出房间,说道:“我说吉莉巴拉,你今天怎么不给我带李子来呀?”吉莉巴拉没有理睬他的话,反复挑选着李子,最后捡出来一个,悠然自得地开始吃了起来。
  这些李子都是吉莉巴拉家中园子里产的,她每天都带一些来给这位年轻人。我不知道吉莉巴拉是否把这件事忘了。但是她的行动表明:这些李子是为她自己一个人带来的。可是,使人不解的是,从自己家园子里摘了水果,跑到别人家的门前来吃,这是什么意思呢?当时这位青年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吉莉巴拉一开始扭来扭去,想把手抽回来,可是后来突然流着眼泪,哭了起来,并且把李子扔在地上,就急忙跑掉了。
  早晨活泼易动的阳光和乌云,到了傍晚就安静下来,并且现出了疲惫的表情;臃肿的白云聚集在天边的角落里;逐渐暗淡下来的夕阳,在树叶上、池塘的水中和被雨水冲洗过的自然界的每一个机体上,熠熠闪光。这个小姑娘又来到这个窗前,房间里仍然坐着那个青年。所不同的是,这次小姑娘的衣襟里没有李子,年轻人的手中也没有书本。也许还有一些比这更为重要的隐蔽的区别。
  很难说,有什么特别的需要,使这个小姑娘当天傍晚又跑到这个特别的地方来。不管有什么需要,反正在小姑娘的行动中,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她想和那个坐在房子里的年轻人谈话的迹象。看来,她来这里是想看一看,早晨她扔在这里的那些李子,晚上是否有的发芽了。
  不发芽可能有各种原因,但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这些水果现在都堆放在这个青年面前的木床上了;当这个小姑娘不时地低头假装寻找某种想象中的东西的时候,这个青年就在心里暗自发笑,并且十分严肃地一个一个挑选李子,专心地吃着。后来,有几个李子核偶尔落在她的脚边,甚至落在她的脚上。这时候吉莉巴拉才明白,原来这个年轻人是在对她的高傲态度进行报复。但是,难道能这样对待她吗!当她准备牺牲自己那颗小小心灵中蕴藏着的一切傲气,来寻找机会投降的时候,竟然在如此艰难的道路上为她设置障碍,那岂不是太残酷了吗!她是来投诚的——小姑娘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的面颊渐渐出现了红润,于是她开始寻找逃跑之路。这时候,那位青年走出房间,抓住了她的手。
  这时候也同早晨一样,小姑娘扭来扭去,竭力想把手抽回来逃走,可是这次她没有哭。相反,她红着脸,把头偏向一边,把脸藏在这位压迫者的背后,大笑起来;仿佛只是由于外界的引诱她才被俘,并且像一个战败的俘虏似的,走进了这个四周围绕着铁栅栏的囚室。
  正如天上的太阳和乌云的戏耍一样,在地上的一个角落里,这两个生灵的戏耍也同样显得平凡和转瞬易逝。天上的太阳和乌云的戏耍并不寻常,而且也并非戏耍,只不过我们把它看作戏耍而已;同样,这两个无名的小人物在一个空闲的雨天里所发生的这个短小的故事——在人世间成千上万的事情中,可以看作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它并非小事。年迈而伟大的命运之神,总是带着一副刚毅而严肃的面孔,无休止地把一个时代织进另一个时代;也就是这位年迈的老神,让人生中的苦乐种子在这位小姑娘的早晨和晚上的微不足道的哭声笑语里发出幼芽来。然而,小姑娘这种毫无缘故的委屈,不仅观众无法理解,而且这出小剧的主要演员——上述那位青年也认为是没有道理的。这个小姑娘为什么有时懊恼,有时又表现出无限的柔情,为什么她有时增加这个青年的每日俸禄,有时又完全停止对他的供应?要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容易。某一天她仿佛集中了所有想象、智慧和能力,想来赢得这位青年的欢心,某一天她又集中了所有微弱的力量和狠心,企图向他袭击。如果她没能使他痛苦,她的狠心就会双倍地增加;如果她达到了目的,那么她那颗狠心就会在同情的泪水中融化,并且化做千万条涓涓的溪流。
  太阳和乌云戏耍的第一个小故事,将在下一章里简要地叙述到。

  村里的人都结成帮派,他们搞阴谋,诬告别人,种植甘蔗,贩卖黄麻,而只有绍什普松和吉莉巴拉两个人,在探讨人的感情和研究文学。
  对此倒没有人感到好奇和担心。因为吉莉巴拉才10岁,而绍什普松已经是一个获得文学硕士和法学学士的成年人了。他们两人只不过是邻居罢了。
  吉莉巴拉的父亲霍罗库马尔,一个时期曾经是本村土地的转租人。现在由于家境衰落,他卖掉了一切家产,当上了一个住在外乡的地主的管事人。他就在自己所居住的乡里,为那个地主经管田产,所以他就可以不必离开他的故居。
  绍什普松通过文学硕士考试之后,又通过了法学考试,但是他现在什么工作都没有沾边。
  他和人们交往或在开会的时候,总是少言寡语。他也很少离开自己的家门。因为眼睛近视,他都不能辨认熟人,所以他总是皱着眉头看人,而人们都把这看作是一种高傲的表现。
  在加尔各答的人海中,不和别人交往,倒也无妨,但是在乡村,这就会被看作是一种独特的清高的表现。绍什普松的父亲多次劝说儿子出去工作,但都毫无效果,最后只好叫他这个无所事事的儿子到乡下去,照看他们在那里的一些家产。绍什普松来到乡下之后,经常受到村民们的欺压、讥笑和谴责。他受到谴责还有一个原因:喜欢安静的绍什普松不想结婚——而那里受女儿拖累的父母亲们,都认为他这种态度是一种无法容忍的傲慢,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他。
  人们越是欺负绍什普松,他就越是躲在自己的小窝子里不肯露面。他坐在拐角上的一个房间里,在一张木床上堆了许多英文书籍;他喜欢哪一本,就读哪一本。这就是他的工作,至于他如何照管田产,那就只有田产自己知道了。前面已经说过,在人们中间,只有吉莉巴拉和他亲近。
  吉莉巴拉的几个哥哥都在学校里读书。每当他们放学回来后,就常常考问他们这位傻呵呵的妹妹:地球的形状是什么样子?有一天还问她:太阳大还是地球大?她要是回答错了,他们就会用一种很轻蔑的态度来纠正她的错误。对于太阳比地球大这一类的问题,如果吉莉巴拉感到缺乏证据,并且敢于表示怀疑,那么她的哥哥们就会更加轻蔑地对她说:
  “哼!我们书上就是这样写的。而你……”
  吉莉巴拉听说书上就是这样写的,就没有什么可说了,也就认为不再需要第二个证据。
  但是她心里十分希望,她也能像哥哥们一样读书。有时她坐在自己的房间,打开一本书,嘟嘟囔囔装作读书的样子,一页一页不停地翻阅着。印在书本上的那些黑黑的、小小的、她不认识的字母(其中“i”、“oi”、“r”等字母的肩上都扛着步枪),仿佛列队守卫在一座巨大而神秘的宫殿的门前,它们根本不肯回答吉莉巴拉提出的任何问题。《寓言集》不肯把关于老虎、豺狼、马和驴的故事讲给这位好奇的小姑娘听,《故事蔓》①仿佛发誓要让自己的所有故事保持沉默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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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故事蔓》:伊绍罗琼德罗·比代沙戈尔写的一本故事集。
  吉莉巴拉曾经建议她的哥哥们教她读书,可是他们根本不听她的话。只有绍什普松一个人肯帮助她。
  最初,吉莉巴拉感到,绍什普松就如同《寓言集》和《故事蔓》一样,难以理解和充满神秘。在靠近路边的那个装有铁窗棂的小房间里,这位青年经常独自一人坐在木床上,埋头读书。吉莉巴拉也常常握着窗棂站在外面,惊奇地望着这位躬身屈背、埋头读书的怪人。她比较一下书的数量,心里断定,绍什普松比起她的哥哥来更有学问。再也没有比这更使她吃惊的事了。她毫不怀疑,绍什普松肯定把世界上所有最重要的课本——诸如《寓言集》等等,都读完了。因此,当绍什普松一页一页翻书的时候,她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无法估量他究竟有多少知识。
  最后,这个惊奇的小姑娘引起了眼睛近视的绍什普松的注意。有一天,绍什普松翻开一本封面闪闪发光的书。对她说道:“吉莉巴拉,你来看看这副插图。”吉莉巴拉立即跑掉了。
  但是第二天她又穿了带条格的衣服,站在那个窗子的外面,还是那样沉默而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正在学习的绍什普松。那一天,绍什普松又叫了她,可是她又甩着小辫,气喘吁吁地跑掉了。
  他们就这样开始认识了。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逐渐亲近起来,又是什么时候这个小姑娘从窗外走进绍什普松的房子里,坐在他那张堆放书籍的木床上的?要准确地弄清这个日期,就必须进行专门的历史考证。
  绍什普松开始教起吉莉巴拉读书写字来了。大家听说一定会发笑的:这位老师不仅教他的小学生学习字母、拼写和语法,而且还翻译很多长诗读给她听,并且还征求她对这些诗的意见。小姑娘能否理解,那只有天晓得。不过她很喜欢这样做,这是毫无疑问的。她将理解的和不理解的掺合在一起,在自己那颗童心里描绘出各种千奇百怪的想象的图画。她默默地睁大眼睛,用心地听着,间或提出一两个不当的问题,有时还突然转到另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上去。在这种情况下,绍什普松从来不打断她的话——听到这位小评论家对那些长诗的褒贬评述,他感到特别的高兴。在全村,只有这位吉莉巴拉是他唯一的知音。
  绍什普松和吉莉巴拉开始认识的时候,吉莉巴拉才8岁。现在她已经10岁了。在这两年内,她学会了英文和孟加拉文字母,并且读了三四本浅显的书。同时绍什普松觉得,这两年的乡村生活也并不十分枯燥和寂寞。

  然而,绍什普松和吉莉巴拉的父亲霍罗库马尔,相处并不融恰。起初,霍罗库马尔曾经就诉讼的事情来请教过这位硕士和学士。可是,这位硕士兼学士对此并不感兴趣,并且毫不犹豫地承认,他自己并不懂得法律。这位地主的管事先生则认为,这纯属借口。就这样,两年一晃就过去了。
  现在,这位管事先生想制服一个不听话的佃户。他打算提出不同的罪名和要求,到几个不同的地区去控告那个佃户,为此霍罗库马尔特意来向绍什普松请教。绍什普松不但没有替他出主意,反而从容坚定地说了几句很刺耳的话,使得霍罗库马尔感到很不舒服。
  另一方面,霍罗库马尔控告佃户的官司一场都没能打赢。他坚信,一定是绍什普松替那个不幸的佃户出了主意。他发誓要立即把绍什普松从村子里赶出去。
  绍什普松发现,牛跑进了他的田里,他的豆垛又着了火,别人还为地界常和他发生争吵,他的佃户非但不肯交租,还准备诬告他,甚至他还听到人们风言风语地传说:他如果晚上出来,就会挨揍,还有人准备夜里烧他的房子,等等。
  最后,这位性情温和、喜欢安静的绍什普松,准备离开这个村子,逃回加尔各答去。
  绍什普松正要动身的时候,副县长大人驾到,并且在村子里架起了帐篷。卫兵、警官、侍从、马夫、清扫夫、狗、马等等,搅得整个村子不得安宁。孩子们就像追随着老虎的一群豺狼一样,怀着好奇和胆怯的心理,在这位大人的帐篷外面游来荡去。
  这位管事先生想起过去招待客人的开销,照例供给这位大人鸡、蛋、油、奶等物。管事先生慷慨地供给副县长大人的食物,大大地超过了他所需要的限度,但是一天早晨,大人的清扫夫来了,他吩咐管事先生马上拿出四公斤酥油来喂大人的狗。霍罗库马尔对于这种讹诈简直无法忍受,于是他对清扫夫说:“大人的狗尽管比当地的狗消化能力强,但是这么多的酥油对它的健康是不会有益的。”于是就没有给他酥油。
  清扫夫回去后,禀告了大人,说他到管事那里,打听从什么地方可以弄些肉来给狗吃,但是因为他属于清扫夫种姓,管事先生就瞧不起他,而且当着众人的面把他赶走了,甚至还狂妄地对大人表现了轻蔑的态度。
  一般说来,一个婆罗门以自己的高贵种姓而自居,就会使洋大人感到无法忍受,何况他竟敢污辱他的清扫夫呢。因此这位大人勃然大怒,他立即命令侍从:“去把管事叫来!”
  管事先生浑身战抖,默默念颂着杜尔伽女神的名字,立在大人的帐篷前。这位洋大人从帐篷里款款地走出来,操一口外国的腔调,大声问道:“你为什么把我的清扫夫赶走?”
  霍罗库马尔战战兢兢,双手合十地报告说,他从来不敢这样无理——把大人的清扫夫赶走;但是为了狗的健康,尽管一开始他确实委婉地表示,不赞成一下子给狗四公斤酥油,可是后来还是派人到各地搜集酥油去了。
  大人问他都派谁去了,派到什么地方去了。
  霍罗库马尔马上说出了几个来到嘴边的名字。为了弄清是否真有这些人到那些村子去弄酥油,大人派出去几个腿脚快的人去调查,同时把管事先生留在帐篷里。
  被派出去的人下午回来后,向大人报告说,根本没有人到什么地方去弄酥油。于是这位县官就认定,管事说的全是假话,而清扫夫说的才是实情。当时这位副县长大人气得大发雷霆,于是把清扫夫叫来,对他说:“你揪住这个小舅子的耳朵,围着帐篷跑上他几圈!”清扫夫毫不迟疑,当着众人的面,执行了大人的命令。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的家家户户,霍罗库马尔回到家里,饭也不吃,就像死人一样,一头躺在床上。
  管事先生在替地主经管田产过程中,得罪了不少人;他的这些仇人都为这件事感到高兴。但是正准备动身到加尔各答去的绍什普松,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全身的热血都沸腾了,一夜他都没有入睡。
  第二天一早,他就来到了霍罗库马尔的家里;霍罗库马尔拉着他的手,激动地哭了起来。绍什普松对他说:“你应当控告他污辱人格,我当你的辩护人。”
  霍罗库马尔听说要他去控告副县长大人,开始很害怕;绍什普松却毫不动摇。
  霍罗库马尔要求给他时间考虑一下。但是当他发现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四面八方,而且他的仇人们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他就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他就请求绍什普松来帮忙,并对他说:“孩子,我听说你正准备回加尔各答去,你又有什么原因非去不可。你千万不能走。有你这样一个人在村子里,我们就会勇气倍增。无论如何,你应当替我洗刷这个奇耻大辱!”

  这位绍什普松,长期来一直避开人们的目光,躲在无人的小屋子里,洁身自保,今天他却公然挺身到法院里来了。县长听说他来控告,就把他叫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很谦恭地对他说:“绍什先生,这个案子私下和解不好吗?”
  绍什先生皱着眉,用他那双近视的眼睛,盯着桌子上的一本法典的封皮,说道:“我不能这样劝说我的委托人。他是当众被侮辱的,怎么可以私下和解呢?”
  他们交谈了几句之后,县长就明白了,轻易地说服这个眼睛近视、话语不多的人,是不可能的。于是他说道:“好吧,先生,结果如何,让我们等着瞧吧!”
  说完之后,这位县长大人决定推迟审理这起案件的日期,就到郊外旅游去了。
  同时,副县长大人给那位地主写了一封信,在信里写道:“你的管事侮辱了我的仆人,并且对我也不尊重。我相信,你一定会对他采取必要的措施的。”
  地主很恐惧,于是把霍罗库马尔立即叫来。管事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地主很生气,对他说:“大人的清扫夫要四公斤酥油,你为什么不马上给他?还费什么口舌!难道这能花掉你老子的一个铜板吗?”
  霍罗库马尔不能否认,他父亲的财产并不会因此而受到任何损失。他承认自己错了,并说:“我的时运不好,所以才作出这种蠢事!”
  地主又说道:“还有,是谁叫你去控告大人的?”
  霍罗库马尔回答说:“老天有眼!我真没想去控告他;这都是我们村里的绍什干的。他从来没有帮人打过官司,还是个小孩伢子。他不经我同意,就闯下这起大祸。”
  地主听了,对绍什普松非常生气。地主明白,这个人原来是个初出茅庐的新律师,他是想借机闹得满城风雨,在众人面前出出风头。为了尽快使大小两位县长息怒,地主命令管事撤回控诉。
  管事带着一些水果作为慰问品,来到了副县长大人家里。他对这位大人说,控告大人完全不是他的本意,这都是村里一个名叫绍什普松的黄口小儿干的——这个年轻律师根本不告诉他一声,就做出了这种无理的事。大人对绍什普松很恼火,而对管事却很满意,并且对于一气之下“处罪”了管事先生深感遗憾。这位大人不久前刚通过了孟加拉语考试,并且得到了奖励。他现在和老百姓讲话都喜欢用文绉绉的孟加拉书面语。
  管事说,作父母的有时也会生孩子的气,甚至惩罚他们,但过后就会爱抚地把他们抱在怀里,因此作孩子的就没有任何理由对父母表示怨恨。
  然后,霍罗库马尔赏了副县长的所有仆人,就到郊外去拜谒县长大人。县长从他口里听到绍什普松的无理行径之后,说道:“我也感到很惊奇,我一向认为管事先生是个好人,怎么会事先通知我不愿意私下和解而突然提出控诉呢?这怎么可能呢!现在我才明白了这一切。”
  最后,县长问管事,绍什普松是否加入了国大党。管事毫不踌躇地回答道:“是的。”
  这位大人凭着他的大人智慧,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国大党捣的鬼。国大党这帮无耻之徒,到处秘密地寻找机会制造混乱,然后在《甘露市场报》上发表文章,和政府争吵。县长在心里责怪印度政府太软弱,因为这个政府不给予他更大的权力,以便使这位大人一下子把所有这些无耻的刺儿头镇压下去。从此国大党分子绍什普松的名字,便深深地留在县长的记忆里。

  当生活中的一些大事开始倔强地冒出芽来的时候,那些小事也撒开它们那饥饿的根网,向世界提出自己的要求。
  绍什普松正在忙于和副县长打官司:他从厚厚的书籍中摘录法律条文,默默地演练自己的发言,审问想象中的证人,并且因为想到开庭时人山人海的场面和打赢这场官司时的胜利情景而有时兴奋得发抖和冒汗。这时候,他那位女学生还是照例拿着她那几乎磨破了的课本和沾上墨水的笔记本,每天按时来到他的门前;有时从园子里给他带一束鲜花,有时给他带来水果;有时她从母亲的贮藏室里给他带来泡菜,有时带来椰子糖,有时带来她家里做的具有菠萝香味的果酱。
  最初的几天吉莉巴拉发现,绍什普松打开一本没有插图的厚厚的硬皮书,在心不在焉地翻阅着,看来不像是在认真阅读。从前绍什普松读这些书的时候,总是把其中的某一部分讲给吉莉巴拉听。可是,为什么在这本厚厚的黑皮书里就一点儿也没有值得向吉莉巴拉讲述的东西呢?没有也就罢了,可是,能说是因为那本书太大,而吉莉巴拉太小的缘故吗?
  开始,为了吸引老师的注意,吉莉巴拉就用唱歌和读拼音的声调,一边使劲地摇晃着上半个身子和小辫,一边大声朗读起来。但是她发现,这并没有什么结果。于是她心里就很生那本厚厚的黑皮书的气。她感到它就像一个可恶的、狠心的、残忍的人一样。那本无法理解的书的每一页,仿佛都板着一副恶人的面孔,默默向她示威:正因为吉莉巴拉是个小姑娘,所以它才蔑视她。如果有哪一个小偷能把这本书盗走,那么她就要把她母亲贮藏室的所有果酱都偷出来,奖赏那位小偷。为了毁灭这本书,她向神仙提出了各种不恰当的和无法实现的要求,但是神仙却根本不听,而且我认为也没有必要告诉读者,她究竟提出了一些什么要求。
  内心十分苦恼的小姑娘,已经有一两天没有再拿着课本到自己老师家里来了。吉莉巴拉想看看他们两天不见面会有什么反映,于是就利用别的借口,来到了绍什普松房子对面的小路上。她偷偷地望了一下,只见绍什普松放下那本黑皮书,一个人立在铁窗前,作着手势,在用外语讲演。看来,他是在这些铁窗上面试验着如何才能打动法官的心。只知道在书林中漫步而又毫无生活经验的绍什普松,大概在想,古代的得摩斯忒涅斯、西塞罗、柏克、谢立丹等演说家,既然可以运用语言的力量创造出奇迹——以唇枪舌剑推翻了种种不合理的制度,抨击残暴行径和使骄横习气威风扫地,那么在今天这样的贸易时代,要做到这一点,也并不是不可能的。绍什普松站在这个小村一个破旧的小房间里,研究如何才能使那个以主人自居的高傲的英国佬在全世界面前感到羞愧和进行忏悔。天上的神仙们要是听了,是笑呢,还是哭泣?谁也说不清楚。
  那一天,他就没有注意到吉莉巴拉;这姑娘的衣襟里也没有兜着李子;自从上一次她扔李子核那件事被捉住之后,她对于这种水果是特别敏感的。甚至,有的时候绍什普松无意中问道:“吉莉,今天没带李子来吗?”——她也认为这是对她的一种暗含的讽刺,因而就会尴尬地说一句:“去你的吧!”然后气呼呼地跑掉。今天因为没有李子核,她就不得不采取另一种策略。这位小姑娘忽然朝远处望了一眼,大声叫道:
  “绍尔诺姐姐,你别走,我马上就来。”
  男读者大概会认为,她一定是在向着远处的一个名叫绍尔诺洛达的女友打招呼,但是女读者很容易明白,远处并没有任何人,她的目标就在眼前。然而,很可惜,这一箭又没有射中这个盲人。绍什普松并不是没有听到,而是没能理解她的心意。他认为小姑娘真是想去玩耍,而且那一天他也不想把正在玩耍的小姑娘硬拉来学习,因为那一天他也正在寻找射向某些人心灵上的利箭。正如小姑娘手中的那支短箭没有射中目标一样,这位受过教育的人的手中的长箭也没有击中目标——读者已经在前边知道了这一点。
  李子核倒有一个优点,当你把很多李子核一个一个抛出去的时候,即使有四个都没有击中目标,那么第五个至少还可以击中。但是,即使想象中的绍尔诺有一千个,你对她喊“我马上就来”之后,还长时间地站在原地不动,那也是不行的。那样的话,人们自然就会对于绍尔诺的存在产生怀疑。所以,当这种方法不灵的时候,吉莉巴拉就只好马上走开。然而,要是她真心想和站在远处的一个名叫绍尔诺的女友在一起的话,那她自然会兴冲冲地急速走去,但是从吉莉巴拉的步履中却看不出这一点。她仿佛想通过她的后背来觉察到,是否有人在后面跟着她;当她确实意识到没有谁跟着她的时候,她还是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再一次回过头来向后望了一下,而且由于没有看到任何人,她就把那本散开的课本连同那一线希望撕成碎片,抛撒在路上。如果她有什么办法能把绍什普松教给她的那些知识还给他,那么她大概就会像扔李子核一样,把所有这一切知识砰地一声扔到绍什普松的门前,然后就扬长而去。小姑娘发誓要在第二次和绍什普松见面之前,把所学的一切都忘掉;绍什普松要是提问什么问题,她就一个也回答不上来!一个也答不上——一个也答不上——就连一个也答不上来!那时候呀!哼,到那时候绍什普松就会感到丢脸!
  吉莉巴拉两眼噙着泪水。当她一想到——如果她把所学的东西统统忘掉,绍什普松怎样难过的时候,她那颗被压抑的心就稍微得到了一点儿安慰。但是仅仅由于绍什普松的过错就要忘掉自己所学的一切知识——这位可怜的吉莉巴拉想到这里,她又感到十分惋惜。天空中阴云密布;在雨季里每天都是如此。吉莉巴拉站在路边一棵大树的背后,十分委屈地哭了起来;每天有多少女孩子这样无故地哭泣呀!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引人注目的。

  读者们已经知道,为什么绍什普松对法律的研究和演讲的练习都付诸东流了。对副县长的控诉突然撤消了。霍罗库马尔被任命为本县的名誉陪审员。现在,霍罗库马尔穿着一件脏糊糊的长衫,头上缠着一条油渍斑斑的头巾,经常到县里去拜谒那些大人先生们。
  经过这些天之后,吉莉巴拉对绍什普松那本厚厚的黑皮书的那些诅咒,开始灵验了。它被扔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渐渐地被人们忘记了,没有人再去理睬它,而且上面还积满了灰尘。但是,看到那本书不被重视而会感到称心如意的那位小姑娘,现在又在哪里呢?
  绍什普松第一次合上法典的那天,他忽然发现吉莉巴拉没有来。当时他就开始一件一件地回忆起这几天来所发生的事。他想起来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吉莉巴拉用衣襟兜来了一大把在雨后采集来的水灵灵的素馨花。当时绍什普松虽然看见了她,但是并没有停止读书,因此她的情绪马上低落下来。她从衣服上取下一根带线的针,低头开始一朵一朵地穿起花环来——她穿得很慢,过了很久她才穿完。黄昏已经降临,到了吉莉巴拉该回家的时候了,可是绍什普松还在读书。吉莉巴拉把花环放在木床上,郁郁不乐地走了。他还记得,吉莉巴拉的委屈情绪好像一天一天加深了;因此,她已经不再到他的房里来了,而只是常常走到他房前的路上就返回去;最后,小姑娘干脆不再到这条路上来了。这已经有好几天了。吉莉巴拉的委屈情绪是不会持续这么久的。绍什普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像一个茫然若失、无所事事的人一样,背靠着墙坐在那里。那位小女学生不来,他读书也觉得很乏味。他拿过一本书来,翻阅几页,又把它放下。他在写东西的时候,也常常以期待的目光望着路和门的方向,所以根本写不下去。
  绍什普松担心吉莉巴拉可能生病了。他暗中一了解,才知道这种担心是没有根据的。吉莉巴拉现在已经不再出门。家里为她找了一个女婿。
  吉莉巴拉那天撕毁了课本并把碎片扔在村中泥泞的路上。第二天一清早,她用衣襟包着各种礼品,快步走出家门。由于天气特别炎热,霍罗库马尔一夜都没有睡着。一大早他就光着膀子坐在外边抽烟。他问吉莉:“你到哪儿去?”吉莉回答道:“到绍什哥哥家里去!”霍罗库马尔用威胁的语调说道:“不要再到你那绍什哥哥家里去了,给我回屋里去吧!”接着他就责备起女儿来了:都快要到婆家去的人了,这样大的姑娘都不知道羞耻!从那天起,就禁止她再到外边走动。因此,她就再也没有机会来消除自己的委屈情绪。浓缩的芒果汁、加香料的果酱和醋泡柠檬只好重新放回贮藏室里。开始下起雨来,素馨花纷纷凋落,满树的番石榴已经成熟,被鸟儿啄过的熟透的黑李子,从树枝上滚落下来,每天都铺满一地。嗨,就连那个几乎被撕破的课本也不知道在哪里!

  吉莉巴拉结婚的那天,村里吹起了唢呐。没有被邀请参加婚礼的绍什普松,就在这一天乘船到加尔各答去了。
  自从撤消了那次诉讼之后,霍罗库马尔总是用恶毒的目光望着绍什。因为他断定,绍什一定会看不起他。从绍什的脸色、眼神和举动行为中,他看到了上千个想象中的证据。他感到,村里所有的人都已经逐渐忘掉他被侮辱的那件事,惟独绍什普松一个人还对那件丑闻记忆犹新,所以他总不敢正面看他。每次遇见他的时候,霍罗库马尔心里总感到有一点儿羞愧,与此同时,一种强烈的憎恶之感也就随之产生。霍罗库马尔发誓,一定要把绍什赶出村子。
  把绍什普松这样的人赶出村子,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管事先生的宿愿很快就实现了。一天早晨,绍什提着一捆书和几个铁皮箱子上船了。他和这个村子之间存在着的唯一的幸福纽带,今天也被这壮观的婚礼扯断了。从前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条温柔的纽带是多么牢固地维系着他的心呐!现在船已经起航,村子里的树梢和婚礼的鼓乐声越来越模糊不清了。这时候,他那颗浸泡着泪水的心忽然膨胀起来,他的喉咙哽咽,全身热血沸腾,额头上的血管怦怦地激烈跳动;他感到整个世界的景象犹如虚幻的海市蜃楼一样,变得十分模糊起来。
  逆风猛烈地吹着。尽管是顺水,但船还是走得很慢。正在这时候,在河中出了一件事,因而中断了绍什普松的航行。
  从火车站附近的码头到区中心镇,不久前开辟了一条新的客轮航线。一艘客轮轰轰隆隆地逆流开来,螺旋桨不停地掀起波涛。在这艘轮船上,坐着这家轮船公司的一位年轻的经理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乘客。乘客中有几个人是从绍什普松所住的那个村子上船的。
  一个商人的帆船从后面不太远的地方赶来,想和这艘客轮比试一番,它一会儿赶到前面,一会儿又落在轮船的后边。船夫越赛越起劲。他在第一个帆上面拉起了第二个帆,然后又在第二个帆上面,扯起了第三个小帆。高高的桅杆都被风吹得向前倾斜了,被船劈开的波浪咆哮着,在帆船的两侧狂跳乱舞。帆船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向前飞奔,河道中一处有些弯曲,在那里帆船抄近路赶过了轮船。
  经理大人扶着栏杆,兴致勃勃地观看着这场比赛。帆船正以最高的速度前进,并且已经超过了轮船两三尺远了;这时候,这位大人突然举起枪来,瞄准鼓满风的船帆,打了一枪。一瞬间,船帆破裂,帆船沉没了,轮船拐过河湾,也不见了。
  很难说清楚,经理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孟加拉人无法确切地理解这位英国崽子的心情。也许他不能忍受印度帆船和他竞赛;也许他觉得用枪弹一瞬间把一个又宽又鼓的东西击穿对他是一种野蛮的乐趣;也许在这艘高傲的小船的篷帆上穿几个洞,并且顷刻间结束这艘小船的戏耍,会使他得到一种巨大而恶毒的快感。究竟为什么,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相信的,在这个英国人的心目中形成了这样一种信念:他不会因为开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受到某种惩罚,因为在他看来,那些折了船,甚至可能丢掉性命的人,并不能算人。
  当这位洋大人举枪射击和帆船沉没的时候,绍什普松的小船正在出事地点附近行驶。上述事件的经过,绍什普松都亲眼看到了。他急忙把船开过去,救出了舵手和几个船夫。只有一个坐在船里捣香料的人,没有找到。雨季里河水上涨,水流湍急。
  绍什普松心中的热血翻滚。而审理案件的过程却十分缓慢——它就像一部庞大而复杂的钢铁机器一样,一边权衡着各种意见,一边收集证据,然后才会冷漠地实施惩罚,它缺少人心中的那种激情。但是在绍什普松看来,把愤怒同惩罚分割开来,就如同把饥饿同进餐、希望同享受分开一样,是不正常的。许多罪行当场被发现后,如果不立即亲手施以惩罚,那么深藏在心灵中的神仙甚至也会对见证人施以报应。在这种时候,如果谁想依靠法律而自我安慰,他就会感到心里有愧。但是,机器的法律和机械化的轮船,载着那位经理,离开绍什普松越来越远了。我不能说这件事会给世界带来什么好处,但是这次旅行毫无疑问是加强了绍什普松的“印度人的脾气”。
  绍什带着被救出来的舵手和船夫返回村子。帆船上满载着黄麻。他又派了几个人去打捞,并且建议舵手去警察局控告经理。
  但是舵手怎么也不同意。他说:“船已经沉没了,现在我不能再让自己也沉没。要控告,首先就得贿赂警察;然后就要把工作抛在一边,不吃不睡,整天往法院里跑;此外,控告了大人之后,会遭到什么不幸?后果如何?——这就只有神仙知道了。”最后,他得知绍什普松本人是位律师,又情愿负担全部诉讼费用,并且完全有把握通过审判使对方赔偿损失,他才勉强地同意。但是,当时在轮船上的几个绍什普松的同村人,都不肯提供证据。他们对绍什普松说:“先生,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当时我们在轮船的后面,由于马达隆隆作响和哗哗的水声,在那里根本不可能听到枪响。”
  绍什普松在心里默默地咒骂着自己的同乡人,亲自到县长那里提出了控诉。
  不需要任何证人。经理承认他是放了一枪。他说,当时天上正飞过一群仙鹤,他是瞄准它们开了一枪。轮船当时正在全速前进,并且就在这一瞬间拐进了河湾。所以他就无法知道,是打死了乌鸦,还是打死了仙鹤,还是船沉了。天上和地上有那么多可以猎取的东西,没有哪一个聪明的人,愿意在这块dirtyrag——即肮脏的破布上,浪费一颗价值1A4拜萨①的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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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拜萨:印度货币单位,一个卢比等于16个阿那,一阿那等于4个拜萨,一个拜萨等于3个帕伊。
  经理大人被宣告无罪后,叼着雪茄到俱乐部打牌去了;坐在船里捣香料的那个人的尸体,被冲到九英里外的河滩上。绍什普松忿忿不平地回到了自己的村子。
  他回来的那一天,正赶上人们扎起彩船,送吉莉巴拉到婆家去。虽然没人邀请绍什普松,但他还是慢慢地来到了河岸上。河边台阶上聚满了人,但他没有到那里去,而是站在前面不太远的地方。当彩船离开河岸,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他一瞬间又看了一眼新娘子,她正蒙着面纱,低着头坐在船里。很多天以来,吉莉巴拉一直希望,在她离开村子之前,能设法再见绍什普松一面,但是她今天却无法知道,她的老师就站在不远的河岸上。她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只是在默默地哭泣,泪水沿着她的面颊不住地簌簌流淌。
  船渐渐走远了,在附近的芒果树上,一只鹧鸪悲伤地叫着,似乎总也发泄不完它内心的哀怨;在渡口,船载着人和货物向对岸开去;姑娘们来到河边汲水,高声谈论着吉莉出嫁的事;绍什普松摘下眼镜,擦着眼睛,来到路边的铁窗前,走进那小小的房子里。突然他仿佛听到了吉莉巴拉的声音:“绍什哥哥!”——在哪儿,在哪儿呢?哪儿都没有!她不在这房子里,她不在这条路上,她也不在村子里——她是在绍什普松那颗泪水浸泡着的心里。

  绍什普松收拾好东西,又准备出发到加尔各答去。他在加尔各答没有什么工作,而且到那里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因此,他决定不乘火车,而是乘船从水路走。
  在雨季最盛的时期,整个孟加拉邦到处水网密布,大大小小、弯弯曲曲的河流纵横交错。在清新碧绿的孟加拉大地上,大小血管星罗棋布,到处长满了树木、蔓藤、花草、水稻、黄麻和甘蔗,到处生机勃勃,充满青春的活力。
  绍什普松乘坐的船,就沿着这些狭窄而弯曲的水道行驶。河水已经平了河岸。芦苇和水草,有些地方的稻田,都已被水淹没。村里的栅栏、竹林和芒果园,也已接近水边——仿佛是仙女们把孟加拉邦所有树木根部周围的水槽都灌满了水似的。
  绍什普松动身的时候,那些刚沐浴过的树林,在阳光下笑盈盈光闪闪,但是不久天空又布满了乌云,并且开始下起雨来。当时,不论你的目光落到哪里,到处都显得阴郁污浊。在洪水季节,牛群挤在肮脏、泥泞、狭小、四周是水的牛栏里,它们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耐着性子站在那里,淋着斯拉万月的淫雨;孟加拉邦就像这群牛一样,陷在泥泞、难以通行的丛林里,带着一副沉默忧郁的面孔,痛苦地淋着雨。农民们外出都打着棕叶伞;女人们从一个茅屋走进另一个茅屋,在忙着家务;她们衣服全被雨淋湿,潮湿的冷风一吹,浑身瑟瑟发抖;有时她们穿着湿漉漉的纱丽,小心地迈着脚步,来到光滑的河边台阶上汲水;在家里的男人们,都坐在门台上吸烟;如果有重要事情要办,他们就把披肩缠在腰上,提着鞋,撑着伞出去。但是在这个烈日炎炎和大雨滂沱的孟加拉邦,古老而神圣的习俗是不许柔弱的女人们打伞的。
  雨一直下个不停,绍什普松坐在船舱里,心里感到很烦,于是决定改乘火车。绍什普松来到一个水面开阔类似河口的地方,系住船,准备去吃点东西。
  瘸子的脚掉进壕沟里——这不能全怪壕沟,因为瘸子的脚就特别容易往沟里滑。那天,绍什普松就证明了这个道理。
  渔民们在两条河的汇流处插上竹竿,下了一张大网,只是在一侧留了一个通道,供船只通行。他们长期来就一直从事这项工作,并且还为此缴纳税钱。也该他们倒霉!这一年,县警察局长阁下,突然要从这条水路经过。看到他的船来了,渔民们就大声喊着,叫他们绕道走侧路。但是,这位大人的船夫从来就没有尊重人为障碍而绕道走的习惯。于是他就从这张网上面把船开过去。网脱落了,船也过去了,但是船桨却被缠住。经过好长时间,费了很大的劲才解开。
  警察局长大人气得满脸通红,他命令把船停下。四个渔民看见他那副表情,都吓得逃跑了。局长大人命令他的船夫们砍断渔网。于是他们就把这张价值七八百卢比的大网砍得稀巴烂。
  在网上面发泄了自己的愤怒之后,局长大人又吩咐把那几个渔民抓来。警官找不到逃走的那四个渔民,就把随便遇到的四个人给抓来了。这四个人双手合十地苦苦哀求说,他们是无辜的。局长大人命令把这几个被抓来的人带走。正在这时候,戴着眼镜的绍什普松,急忙披上一件上衣,连扣子都没有扣,趿拉着一双便鞋,气喘吁吁地来到局长的船前。他声音颤抖地说:“先生,你没有任何权利砍坏渔民的网,更没有权利欺压这四个人!”
  警察局长用印地语骂了他一句特别粗鲁的话,这时候绍什一下子从不太高的河滩上跳到船里,立即向这位大人扑去。
  他就像一个小孩发了疯一样,痛打起那位大人来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可以简单地说,当绍什在警察局苏醒过来之后,他不会觉得在那里所受到的待遇能使他在精神上得到安慰,或者在肉体上感到轻松。

  绍什普松的父亲聘请了律师,首先把绍什从关押中保释出来。尔后就开始准备打这场官司。
  被毁坏渔网的那几个渔民,是绍什普松的同乡,归同一个地主管辖。在困难的时候,他们常常来向绍什请教法律问题。被警察局长用船押来的那几个人,也是绍什普松的熟人。
  绍什把他们叫来,请他们当证人。他们都吓得坐立不安。他们都有妻子、儿女和家庭,一旦和警察过不去,那他们还能得好!人不都只有一条命吗?他们受到的损失既然已经过去,那么现在又来出庭作证,那岂不是自找苦吃!于是他们说道:“先生,你可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灾难!”
  经过反复劝说之后,他们才同意到法庭上去讲真话。
  后来,有一次霍罗库马尔因为到法院来办事,顺便拜谒了县里的大人们。警察局长笑着对他说:“管事先生,我听说你的佃户们准备提供假证据来和警察作对。”
  “是吗!这怎么可能呢?”管事惊恐地说,“这些肮脏的牲口崽子,竟敢如此胡作非为!”
  读者从报纸上已经知道,绍什普松的这场官司没有打赢。
  渔民们一个一个出庭作证说,警察局长大人并没有砍坏他们的渔网,只是把他们叫到船上,记下了他们的姓名和地址。
  还不仅如此,和他同乡的那几个熟人还证实说,他们当时为了去参加一个婚礼,正好赶到出事的地点,亲眼看见绍什普松无缘无故地跑来侮辱警官。
  绍什普松承认,因为大人辱骂他,所以他就跳进船里揍了他一顿。但是主要原因还是大人毁坏渔网和欺压渔民。
  在这种情况下,判处绍什普松徒刑,不能说是没有道理的。然而,刑罚是比较重的。他们提出了三四条罪状:打人、非法侵入、妨碍警察执勤等等,这几条罪状都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绍什普松离开了他那间小屋子里的那些心爱的书籍,在监狱里度过了五个年头。绍什普松的父亲想要上诉,但都被他一再阻止了。他说:“监狱里好哇!铁锁链不会说假话,而监狱外的那种自由,只会欺骗我们,使我们遭难,而且在监视里还可以结识好朋友。在这里,说假话的、忘恩负义的坏人就比较少,因为这儿地方有限,而在监狱外这种人是很多的。”

  绍什普松被投入监狱之后不久,他的父亲就死去了。他家里再也没有什么人了。不过,他还有一个哥哥,长期在中央邦做事,很少回家来;他在那里建造了房子,带着他的一家就定居在那里。村子里还有一些家产,其中大部分都被霍罗库马尔以种种借口据为己有。
  看来,绍什普松命里注定,他在监狱里受的苦要比大多数囚犯多一些。然而,漫长的五年毕竟过去了。
  雨季又到来了。一天,绍什普松拖着瘦弱的身体和怀着一颗空虚渺茫的心,走出了监狱的大门。他获得了自由,但是除了自由,在监狱之外,他一无所有。他既没有家,又没有亲人,更没有朋友,孑然一身;他觉得这个巨大的世界太广阔了。
  他正在思考着中断了的人生之线应当从哪里开始。这时候,一辆双马大轿车停在了他的面前。一个仆人走下车来,问道:“您是绍什普松先生吧?”
  “是的。”他回答道。
  仆人马上打开车门,请他上车。
  他惊奇地问道:“让我到哪里去?”
  “我的主人请您。”仆人说。
  绍什普松无法忍受来往行人的好奇目光,于是就不再询问,匆匆上了车。他想这一定是一个误会。但是总得到一个地方去呀——那就让误会来作为这新生活的序幕吧。
  那一天,太阳和乌云在天空中互相追逐着,位于路旁被雨水冲洗过的碧绿的田野,在阳光和云影的辉映下,呈现出五彩缤纷的景象。在市场附近,停着一辆大马车,离它不远有一家食品杂货店。在这个商店里,一伙毗湿奴派的行脚僧,在琴鼓铙钹的伴奏下唱着歌:
    来吧,来吧,回来吧!
  噢,主人,回来吧!
  我那饥饿、干渴、焦灼的心,
  噢,情人,回来吧!
  车在前进,歌声从越来越远的地方传入耳中:
    噢,无情的人,回来吧!
  我那可怜、多情的人,回来吧!
  噢,美人,温柔清新的含雨之云,回来吧!
  歌声越来越微弱和模糊了。已经听不清歌词的内容。但歌声的旋律却在激荡着绍什普松的心,他在自己的心里一行接一行地创作着新的歌曲,并且低声地唱着,仿佛无法停止似的。
    我那永恒的幸福,回来吧!
  我那永恒的痛苦,回来吧!
  我那苦乐交融的财宝,回到我心里来吧!
  我那永恒的渴望,回来吧!
  我那心灵的眷恋,回来吧!
  噢,变化!哎,永恒!
  请回到我的怀抱中来吧!
  请回到我的内心里来吧!
  请回到我的眼睛里来吧!
  来吧!到我的睡眠、梦境、服装和首饰中,
  到我那整个的世界中来吧!
  到我脸面的微笑中来吧,
  到我眼睛的泪水中来吧!
  到我的尊敬,到我的欺诈,
  到我的傲慢中来吧!
  请回到我那一切记忆中来吧。
  请回到我的信仰、功业、爱抚、羞涩、
  生生、死死中来吧!
  马车走进一个围墙环绕的花园,在一座两层楼房的前面停了下来,这时候绍什普松的歌声也停止了。
  他什么也没有问,就随着仆人走进屋里。
  绍什普松走进一个房间,坐下来。这个房间的四周都摆着高大的玻璃书橱,书橱里装着一排排带有各种颜色封皮的书籍。看到这种情景,他仿佛觉得自己从前的生活又获得了第二次新生。他感到,这些烫金的五颜六色的书籍,就好像是他所熟悉的那扇通往幸福世界的镶着宝石的大门。
  桌子上还有几件什么东西。绍什普松用他那双近视眼,低头看了一下。原来是一块有裂纹的石板,石板上面还有几个旧的笔记本,一个几乎撕破了的算术课本,一本《寓言集》和卡什拉姆达斯编译的《摩诃婆罗多》。
  在石板木框上,是绍什普松亲手用墨水写的几个大字:“吉莉巴拉女士”。在笔记本和几本书上,用同一个手笔写着同样的名字。
  绍什普松终于明白他来到了什么地方。他心中的血液翻腾起来。他从敞开的窗子向外望去——在那里他看见了什么呢?那座带有铁窗棂的小房子,那条坎坷不平的乡间小路,那个穿着条格衣服的小姑娘,以及自己那种平静的无忧无虑的独身生活。
  当时,他并没有感到那种欢乐的生活有什么不同寻常或了不起的地方;生活就在这平凡的工作和欢乐中,一天一天不知不觉地过去,而且他认为,在他自己的学习之余教一个小姑娘学习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在村边小屋子里度过的那孤独的岁月,那小小的宁静,那小小的欢乐,小姑娘那张小小的脸——这一切犹如梦境一样,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只存在于理想的王国和想象的虚幻之中。当时的所有情景和回忆,同今天这雨季里的阴郁的晨光,以及在心里轻轻哼着的赞歌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音波袅袅,光彩夺目的壮丽图景。在那丛林之间泥泞而狭窄的乡间小路上,那个被人轻视的、苦恼的小姑娘的委屈而阴郁的小脸,就像造物主创造的一幅十分优美而又令人惊异、十分深沉而又十分痛苦的天堂美景一样,映在了他内心的屏幕上。在他的心里又响起了悲戚的《吉尔东》①歌声,他似乎觉得,整个宇宙之心上的一种无可名状的苦痛,将自己的阴影投置在那位乡村小姑娘的面孔上了。绍什普松双手捂着脸,扒在放有石板和笔记本的桌子上,又开始作起昔日的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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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吉尔东》:在孟加拉等地流行的叙事民歌,描写黑天与拉塔的爱情故事。
  过了很久,他听到一阵轻微的声音,于是惊奇地抬起头来。他看见在他面前放着一个银盘,上面摆着水果和甜食,吉莉巴拉站在离他不太远的地方,在默默地等待着。他一抬起头来,吉莉巴拉就走过来,跪在地上向他行触脚礼。她没有佩戴首饰,一身缟素,完全是寡妇打扮。
  寡妇站起来后,用她那双怜悯而深情的眼睛,望着面容憔悴、脸色苍白、身体瘦弱的绍什普松,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窝,并且沿着双颊簌簌地流淌。
  绍什普松想问一问她的身体情况,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强忍住的泪水堵塞着他的言路,话语和眼泪这两者,都无可奈何地被阻止在喉咙和心口里。那一伙诵唱吉尔东歌的行脚僧人,为收集布施来到了这所楼房的面前,并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唱道:“回来吧,回来吧!”
                           (1894年9月)
                           董友忱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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