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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亚当

作者:儒勒·凡尔纳 译者:郑克鲁

  zartog Sofr-Ai-Sr①——就是说“索弗尔世系第101代的第三位男性代表,博士”——慢吞吞地沿着Hars-Iten-Schu,即“四海帝国”的首都巴齐德拉的主要街道行走。四海实际上是图贝洛纳或北海、埃奥纳或南海、斯蓬纳或东海和梅罗纳或西海,包围着这片广袤的领域,形状很不规则,尖端(按照读者已知的尺度来衡量)达到东经4度和西经62度,北纬54度和南纬55度。至于这些海洋的广度,哪怕近似地说,怎么来计算呢?因为这些海洋彼此相通,一个航海家,离开海岸,始终向前航行,就势必会到达截然相反的彼岸。在地球的整个表面上,除了四海帝国,没有别的陆地。
  索弗尔慢吞吞地行走,首先因为天气燥热:已到炎热季节,巴齐德拉位于斯蓬纳·虚或东海之滨,在赤道以北不到20度,行至天顶的太阳向巴齐德拉洒落像瀑布似的可怕的光线。
  
  ①这是凡尔纳自造的文字,下同。

  除了疲倦和炎热,他思想的重负也使这个有学问的博士索弗尔放慢了脚步。他用手不经意地擦去额头的汗水,回想起刚刚结束的那场会议,会上有那么多高谈阔论的发言者,他也荣幸地列入其中,他们隆重地庆祝帝国建立195周年。
  有的发言者勾画了帝国的历史,也就是全人类的历史。他们指出四海帝国的土地上原先分居着无数互不知晓的野蛮部落。最古老的传统要上溯到这些部落之中。至于后来的史实,谁也不了解,只有自然科学才勉强在往昔无法探测的黑暗中看到一丝微弱的亮光。无论如何,对远古时代无法给以历史脉络十分清晰的评论,但历史评论的基本原理却是由牵涉到分散存在的古代部落的模糊概念组成的。
  在8千多年中,四海帝国这块土地的历史显得越来越完整和越来越准确,讲的只是一部冲突和战争史,先是个人之间,然后是家族之间,最后是部落之间,每个人,每个集体,不管大小,在日月流逝中,除了压服对手,没有别的目标,而且命运坎坷,往往时运不济,但竭力要对手屈从自己的法律。
  越过这8千年,人们的记忆使准确一些了。四海帝国这块土地的历史大家一致分为4个时期,在第二个时期的开始,传说开始更名副其实地符合历史这个词了。况且,无论史实还是传说,叙述史书的材料并没有改变:这总是屠杀和杀戮,——说实在的,并不是部落之间的残杀,而是后来的民族之间的残杀,——以致这第二个时期归根结蒂与第一个时期截然不同。
  第三个时期也是一样,延续了将近6个世纪,大约在200年前结束。这第三个时期或许更加残酷,在这个时期中,人类以贪得无厌的狂热集合成无数的军队,使大地血流成河。
  在索弗尔博士沿着巴齐德拉的主要街道朝前走那天,往前再推约8个世纪左右。人类准备迎接大规模的动乱。那时,兵燹、战火、暴力已经完成了一部分必要的工作,弱者已在强者面前倒下,在四海帝国这块土地聚居的人组成三个彼此非常协调的民族,在每一个民族中,岁月已经把往日的战胜者和战败者之间的争端减弱了。从这时起,其中一个民族致力于使周围的邻居屈服。An-darti-Ha-Sammgor或铜面人生活在四海帝国这块土地的中央附近,为了扩张地域,进行无情的斗争,这个性格容易激动、迅速生息繁衍的种族在他们的地域中施展不开。他们以长达百年的战争的代价,相继战胜了住在南部的Andarti-mahart-Horis或雪国人,还有Andarti-Mitra-Psul或不动之星人,他们的帝国位于北部和西部。
  自从后两个民族最后的反抗被淹没在血泊之中以后,将近两百年过去了,这块土地终于经历了和平的年代。这是四海帝国这块土地的历史的第4个时期。独一无二的帝国代替了从前的三个民族,大家都服从巴齐德拉的法律,政治统一有助于使种族融合。谁也不再提到铜面人、雪国人、不动之星人,这块土地只生息着单一的民族,Andarti-Iten-Schu或四海人将其他民族集于一身。
  经过两百年的和平生活之后,看来第5个时期开始了。曾几何时,不知来自哪里的令人不快的谣言不胫而走。出现了一些思想家,他们在人们的头脑中唤醒对祖先的回忆,人们本来以为这些往事都烟消云散了。古代的种族感情以新形式复活了,这种形式用新词汇反映出它的特征。人们常常谈起“祖传意识”、“亲缘关系”、“民族性”,等等——所有这些新创造的词汇符合某种需要,马上获得生存的权利。——按照出身、体型、思想倾向、利害关系或干脆是地区和气候的相同,出现了一些群体,眼看这些群体逐渐增长,开始躁动不安。这一新生的变化会发展成怎样的结果呢?帝国刚刚形成就要土崩瓦解吗?四海帝国就要像从前一样分裂成众多的民族,或者为了保持帝国的统一,至少还要求助于可怕的大屠杀吗?过去,千百年来,这种大屠杀把大地变成了白骨遍野……
  索弗尔一甩头,丢开这些想法。对于未来,无论他还是别人,都一无所知。何必事先对不能确知的事件去杞人忧天呢?再说,眼下不是考虑这些不吉利的假设的时候。今天,样样喜气洋洋,只该去想四海帝国第12代皇帝莫加尔一席的威严伟大,他的君权导向太平盛世。
  况且,对一个博士来说,也不缺少高兴的理由。除了历史学家已描画出四海帝国这块土地的大事以外,正值国庆盛典之际,一批学者分别在各自的专业里对人类知识作了总结,并且指出经过千百年来的努力,人类已达到哪一步。可是,即使有位学者在某种程度上首先提出令人忧虑的思考,指出人类要经过缓慢和曲折的道路,才摆脱了原始的野蛮状态,但别的学者却提供论据,让他们的听众保持合情合理的自豪感。
  是的,说实话,在赤身裸体、手无寸铁来到地球上的人和今日的人之间,对比真令人赞叹。千百年来,尽管纷争不断,兄弟仇杀,人类还是不断地对大自然作斗争,不断地扩大胜利成果。两百年来,人类的胜利前进虽然开始很缓慢,但后来令人惊讶地加速了,政治机构的稳定和由此导致的天下太平带来了科学的突飞猛进。人类不仅仅靠四肢,而且靠大脑生活,没有在疯狂的战争中弄得精疲力竭,而是用脑思索,——因此,最近两百年中,人类以不断加速的步伐迈向知识和掌握物质……
  索弗尔一面在烈日下沿着巴齐德拉的长街向前走,一面在脑子里粗线条地勾画出人类征服自然的图画。
  人类开始——这开始正迷失在时间的黑夜之中——想象出文字,文字的出现是为了确定思想;然后——发明上溯到500年前——人类找到方法,利用一劳永逸的铅字模型,在无限数量的典籍中传播书面语言。其他发明实际上都来自这个发明。由于这个发明,人的头脑开动起来,人人的智慧靠了别人的智慧而增长,在理论和实践方面的发现奇迹般成倍增加。现在发现已不计其数。
  人类已深入到地层中,从里面采掘出煤炭,它能慷慨地提供热量;人类已解放了水的潜在力量,从今以后,蒸汽推动载重列车的曲轴,或者使无数功率强大的、精巧的和准确的机器运转;靠了这些机器,人类用植物纤维织布,能随意加工金属、大理石和石头。在抽象的领域,或者至少在间接利用和不能马上利用的领域内,人类逐步探索到数字的奥秘,不断深入了解无限的数学定理。通过这些定理,人类的思维跑遍了宇宙。人类知道太阳,只不过是一颗恒星,按照严格的规律在空间运行,以它光焰万丈的火球带动7颗行星①。
  
  ①四海人不知道海王星和冥王星。

  人类了解技艺,要么将某些无机物化合,形成新的物质,与原来的物质毫无共同之处,要么将某些物质分解出构成元素和原始成分。人类分析了声音、热量和光,开始确定了它们的性质和规律。50年前,人类学会了产生这种力量,它的可怕现象表现为雷电,而且人类立即驯服了这种力量;这种神秘的原动力能把纪录下来的思想传送到难以估量的距离以外;明天,人类会传送声音;后天,无疑能传送光②……是的。人类是伟大的,比广阔的世界还要伟大,有朝一日,人类会作为主人掌握世界……
  
  ②四海人只知道电报,不知电话和电灯。

  为了掌握全部真理,还有这个最后的问题要解决:“主宰世界的人类以前是怎样的?如何产生的?人类坚持不懈的努力要达到哪一种未知的目标?”
  在离开盛典仪式之前,索弗尔博士一直考虑这个内容广泛的题目。当然他仅仅触及到它,因为这样一个问题目前无法解决,毫无疑问,长时期内将得不到解决。不过,有几缕苍白的亮光开始照亮这个秘密。在这些亮光中,难道不是索弗尔博士投射出最强烈的光束吗?他把前人的耐心观察和自己的个人见解系统地加以综合,得出生物进化论,这一规律如今已为世所公认,再也不会遇到反对者。
  这种理论建立在三重基础之上。
  首先建立在地质学上,地质学产生于发掘地层之日,随着采矿业的发展而得到完善。地壳的情况已得到完全的了解,以致可以把地壳年龄确定为40万年,而把延续至今的四海帝国这块土地的年龄确定为两万年。从前,这块大陆沉睡在海水下面,就像不间断地覆盖花岗岩地层的厚厚的海底软泥层所表明的那样。这块陆地通过什么样的运动才冒出波涛的呢?无疑,是由于冷却的地球收缩的结果。无论如何,四海帝国这块土地出现于海平面之上应被看作无可置疑的事。
  自然科学证实植物之间和动物之间紧密的亲缘关系,为索弗尔提供了他的学术体系的另外两个基础。索弗尔走得更远:他甚至证明了几乎所有的现存植物都与它们的祖先——一种海洋植物联系在一起,而且几乎所有的飞禽走兽都来自海洋生物。经过缓慢而持续不断的进化,海洋生物逐渐适应了先是与它们原始的生活相邻的生活条件,然后是相隔更远的生活条件,经过一个又一个阶段,它们产生了大部分生活在陆地和空中的生物。
  不幸的是,这个巧妙的理论并不是无懈可击的。动植物界的生命体来自海洋的祖先,这一点对几乎所有人来说是无可否认的,但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确实还存在一些植物和动物,似乎不能跟水生的形式联系起来。他的体系的两个弱点之一就在这里。
  人类——索弗尔并不隐瞒这一点——是另外一个弱点。在人和动物之间,没有任何近似之处。诚然,像呼吸、吸取营养、运动机能这样一些重要的功能和属性是一样的,明显地以同样方式完成或表现出来,但是,在外形、器官的数目和分布方面却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即使这根链条残缺的环节并不多,人们还是可以把绝大部分动物与海洋里的祖先联结起来,但这样一种亲缘关系对人而言是不能令人接受的。为了让进化论保持原封不动,就只有毫无根据地假设海洋生物跟人有同一始祖,而这一始祖却没有什么遗迹,绝对地没有什么遗迹能表明先前存在过。
  有一段时期,索弗尔企望在泥层里找到有利于他偏爱的学说的论据。在他的发动和领导下,连续多年进行了发掘,但是,却导至跟倡导者期望的截然相反的结果。
  穿过一薄层跟天天人们所见的相似或相同的腐烂的动植物形成的腐殖土,终于挖到软泥厚层,那里,古代的残存物已改变了性质。在这软泥层里,再也没有现存的植物和动物,而是一大堆仅仅属于海洋动植物的化石,它们的同属至今还生存着,多半是在环绕四海帝国的汪洋大海里。
  除了地质学家有理由地认为,这块大陆从前是原来的大洋的洋底以外,除了索弗尔也没错地认为,当今的动植物起源于海洋以外,还应该得出什么结论呢?人们有权把非常罕见的例外看作畸形物,除此以外,只有水生形态和陆生形态的动植物能找到痕迹,而陆生形态必定是水生形态产生的……
  对他的体系的普遍意义极为不利的是,人们还找到别的东西。大量人的骨殖分散在厚厚的腐殖土中,直至软泥层最上面的部分,如今被挖掘了出来。在这些不完整的骨架组成的结构中,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索弗尔只得放弃认为这些骨头属于间接类别的生物以证明他的理论:这些骨头恰恰是人的骨头。
  但有一个相当令人注目的特殊情况很快得到了确认。上溯到粗算大约两三千年的古代,骸骨越是年代久远,发现的头骨就越是狭小。相反,越过这个阶段,是倒过来发展的,从这时起,越是年代久远,头骨的容量就越大,因而头骨容纳的脑子就越大。最大的头骨正好在软泥层表面找到的非常少的残骸中。认真观察这些古老的遗骸,使人无法怀疑,生活在远古时代的人从那时起便得到远比他们的后人高得多的大脑的发展。——包括索弗尔博士的同时代人。因此,在1.6万年至1.7万年之间,有一个明显的退化,随后是新的发展。
  索弗尔被这些古怪的事实弄得无所适从,无法把他的研究推向前进。软泥层被挖穿了,泥层极厚,按最稳健的意见看来,沉淀要求的时间不下于1.5万年至两万年。越过这一层,人们吃惊地在一层远古的腐殖土中找到少得可怜的遗留物,在这层腐殖土之下,就是岩层,根据研究中心分析,岩石质地多种多样。但令人惊讶到极点的是,从这些神秘的深处,取回了无可辩驳地属于人类起源的残骸。这是一些属于人的遗骨,还有武器或机器残片、陶瓷碎片,用闻所未闻的语言书写的铭文残简、精雕细刻的硬石像、有的形状是几乎原封不动的塑像、精细加工而成的柱头,等等,等等。从所有这些找到的东西中,可以自然而然地得出结论,约莫在四万年以前,就是说当今民族最早的代表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怎样出现的时期再往前推两万年,人类就已经生活在这些地方,达到了高度发展的文明程度。
  这确实就是得到普遍承认的结论。但是,至少有一个持异议的人。
  这个持异议的人就是索弗尔。要假设人类第一次曾经居住在地球上,跟他们的后代相隔有两万年的鸿沟,在他看来,这纯粹是无稽之谈。这些祖先消失了那么长的时间,跟后代又毫无联系,在这种情况下,这些后代是从哪里来的呢?与其接受这样荒唐的假设,还不如处于观望之中。尽管这些古怪的事实得不到解释,却不应该下结论说,这些事实是无法解释的。有朝一日会得到解释。目前,对此不加考虑,执著于这些能充分自圆其说的原则是合适的。
  地球的生命分为两个阶段:人类产生之前,人类出现之后。在第一阶段,处于不断变动之中的地球可以说无法生存和没有生物生存。在第二阶段,地壳达到保持稳定的凝聚状态。由于有了牢固的下部地层,生命随之出现。开始是最简单的形态,不断向复杂化发展,最终发展到人类出现,这是生命最后的和最完美的形态。人类一出现在地球上,就马上开始并且不停顿地继续发展。人类以缓慢而稳当的步伐走向目标,这就是对世界的完全了解和绝对主宰……
  索弗尔被自己的信念激起的热情弄得昏昏然,越过了自己的家。他低声埋怨着转过身来。
  “怎么!”他自言自语地说,“假设人类——在四万年以前!——达到了如果不是高于、也是同我们当今享受的文明可以相比的程度,而且假设人类的知识和获得的成果都消失了,不留下一丝痕迹,以致逼得后代要从基础重新开始努力,就像他们是先驱,在他们之前这个世界没有人生活过?……这就会否认未来,宣布我们的努力是徒劳的,一切进步就像浪花一样转瞬即逝和极不可靠!”
  索弗尔站在家门口。
  “Upsa ni!……hartchok!……(不,不!……说实在的!……)Andart mirhoe spha!……(人是万物的灵长!……)”他推开门,喃喃地说。
  博士休憩了一会儿,然后开胃地吃午饭,饭后躺下,按往常那样午睡。但他回家时思索过的问题继续烦扰着他,把睡意都赶跑了。
  不管他想建立自然界植物分类法的无懈可击的单一性的欲望是多么强烈,他却具有过多的批判精神,以致不会不认识到,一旦触及人的起源和形成,他的体系就显得多么软弱无力。用事先考虑好的假设把事实硬凑在一起,这种方法用来对付别人行之有效,但不能用来对付自己。
  如果索弗尔不是一个学者,不是一个十分杰出的博士,而是属于文盲阶层,他就不会这样窘困。老百姓确实不会浪费时间去作深入的思辨,而只会盲目接受古老的传说,从远古开始,人们就父子代代相传。这种传说用另一种神秘来解释一种神秘的事物,将人的起源上溯到一种最高意志的干预。有一天,这个天上的神灵空手创造出埃东和海娃①即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他们的后代居住在地球上。这样,一切都很简单地环环相扣了。
  
  ①凡尔纳仿照亚当和夏娃创造出来的名字,参阅下文。

  太简单了!索弗尔思索着。当人们无能为力去理解某样东西时,让神灵来干预真是太容易了:这样,就用不着设法去解世界的难题,问题只要一提出便被取消了。
  要是民间传说哪怕有牢固基础的外貌就好了!……但这种传说毫无根据,这只是一种传说,产生在蒙昧时代,然后代代相传。至于这个名字“埃东!……”这种外国语音似乎不属于四海帝国的语言,这个古怪的词从何而来呢?仅就这个小小的语音学上的难题,无数学者听了都脸色发白,找不到满意的回答……得了!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不值得引起一个博士的注意!……
  索弗尔心烦意乱,下楼来到花园。他习惯在这个时候逛花园。西斜的太阳照在地上不那么火辣辣了,和风开始从东海吹来。博士在小径的树荫下踯躅,树叶在海风的吹拂下簌簌地响,他的神经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衡。他可以玩味全神贯注的思绪,平静地享受新鲜空气,兴味盎然地观赏花园的财宝——果子和花园的首饰——鲜花。
  他走着走着回到了屋子前面,停在一个深坑旁边,那里放着许多工具。这是一座新建筑的基础,这座建筑将会把他的实验室的面积翻一番。但是,今天是节日,工人们放下他们的活计,寻欢作乐去了。
  索弗尔不由自主地匡算着已经完成的工程和尚未完成的工程,这当儿,在深坑的半明半暗中,有一个亮点吸引住他的目光。他很惊异,下到坑底,从埋住它四分之三的泥土里拔出一样奇异的东西。
  博士爬上地面,观察他找到的东西。这是一个盒子,由一种没见过的金属制成,灰色,颗粒状结构,长期埋在土里使光辉减弱了。在长的一边1/3的地方,有道裂缝表明,盒子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互相套在一起:索弗尔想打开它。
  一用劲,由于年深日久而剥蚀的金属变成了齑粉,露出藏在里面的第二样东西。
  这件东西的质地跟一直保护着它的金属,对博士来说都是新颖的。这是一卷叠好的纸,布满了奇特的符号,这些符号的富有规则表明了它们是书面文字,不过属于一种不认识的文字,索弗尔从未见过相同的,甚至类似的文字。
  博士激动得浑身发抖,跑去关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将宝贵的文件仔细抹平,审视起来。
  是的,这确实是文字,而且确定无疑。但这种文字跟有史以来在整个地球上所运用的各种文字毫无相似之处,这也是确定无疑的。
  这个文件来自哪里?它意味着什么?这两个问题自动地在索弗尔的脑子里提出来。
  要回答第一个问题,就必须能够回答第二个问题。因此,首先要读懂,然后翻译出来,——因为可以先行断定,这份文件的语言跟它的书写符号一样不为人知。
  这是否办不到呢?索弗尔博士并不这样想,他毫不迟疑,开始热情满怀地投入工作。
  工作持续很长时间,经年累月。索弗尔毫不厌倦。他并不泄气,对这份神秘的文件继续作系统的研究,一步步走向光明。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掌握了这难以辨识的文件的钥匙。这一天也到来了:虽然他还有许多疑难问题,但是已能译成四海人的语言。
  这一天到来的时候,索弗尔世系第101代第三位男性代表、索弗尔博士读到如下的内容:

  罗萨里奥2……年5月24日
  我从今日开始我的叙述,虽然事实上写作的日期要近得多,而且写于几个不同的地点。但对待这样的问题,依我看来,次序是严格地必不可少的,因此,我采用按日写出的“日记”形式。
  这些可怖事件就从5月24日开始叙述,我在这里纪录下来是为了教育我的后来人,如果人类还能够控制未来的话。
  我用什么语言来写呢?用我能流利使用的英语或西班牙语吗?不!我要用本国语言——法语——来写作。
  5月24日这一天,我在罗萨里奥城我的别墅里聚集了几位朋友。
  罗萨里奥是或者不如说曾是墨西哥的一座城市,濒临太平洋,位于加利福尼亚海湾南面一点。十几年前,我定居在这里,以便经营一座属于我个人所有的银矿的开采。我的生意惊人地兴隆。我很有钱,甚至非常有钱——这个词今天使我哈哈大笑!——我曾打算短期回到我的故乡法国。
  我的富丽堂皇的别墅位于一座大花园的顶端,花园向大海倾斜而下,最后突然形成一道削立的峭壁,高度达100米以上。在我的别墅后面,地势继续升高,通过蜿蜒曲折的道路,可以爬到山顶,海拔超过1500米。这往往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散步,——我坐着我的汽车爬上去,这部敞篷汽车有35匹马力,功率双倍强大,十分华丽,是法国的名牌产品之一。
  我跟我的儿子让,一个20岁的漂亮小伙子住在罗萨里奥。这时,跟我非常亲近的一对远亲夫妇过世了,我收留了他们成了孤儿、没有财产的女儿埃莱娜。从这时起,过去了5年。我的儿子25岁,受我监护的埃莱娜20岁。我心里暗暗地把他们配成一对。
  服侍我们的有一个贴身男仆热尔曼、一个极其机灵的司机莫戴斯特·西莫纳和两个女仆埃蒂特和玛丽,她们是我的园丁乔治·拉莱格和他的妻子安娜的女儿。
  5月24日这一天,花园里由发电机组供电,我们8个人在灯光下围桌而坐。除了屋主、他的儿子和受他监护的姑娘以外,还有另外5位客人,其中三个盎格鲁—撒克逊人,两个墨西哥人。
  巴塞斯特博士属于前者,莫雷诺属于后者。从这个词的广义来说,这是两个学者,但这并不能阻挡他们彼此很少意见一致。总之,这是一些正派的人和最要好的朋友。
  另外两个盎格鲁—撒克逊人中,一个名叫威廉逊,是罗萨里奥一个重要渔场的场主,另一个叫罗兰,是个很有胆识的人,他在市郊建立了一个生产新鲜蔬菜的基地,这个基地收获颇丰,财源茂盛。
  至于最后一个客人,是门多萨老爷,他是罗萨里奥的庭长,德高望重,富有教养,铁面无私。
  直到吃完饭,没有发生什么重要的事。大家吃饭时所说的话,我都忘记了。相反,在抽雪茄时大家的议论就不是这样。
  并非这些话本身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而是由此而引起的剧烈的评论不断地使这些话产生一些令人兴味盎然的东西,因此这些话始终留在我的脑子里。
  大家竟然谈到人类取得的神奇的进步——怎么会这样谈则无关紧要!巴塞斯特博士在吃饭时说:
  “确实,如果亚当(由于是盎格鲁—撒克逊人,他自然而然地说成‘埃当’)和夏娃(他当然说成‘爱娃’)返回地球,他们会非常惊讶!”
  讨论由此而起,莫雷诺作为热诚的达尔文主义者、自然淘汰论的坚定拥护者,用含讥带讽的口吻问巴塞斯特,他是不是认真地相信人间乐园的传说。巴塞斯特回答,至少他信仰上帝,《圣经》所肯定的亚当和夏娃的存在,他不允许自己去讨论。莫雷诺立即反驳说,至少他也像他的辩论对手那样信仰上帝,但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很可能只是神话,一种象征,因此,设想《圣经》这样描画出造物主把生命的气息引入第一个细胞,其余的细胞由此而生,没有什么比这更亵渎宗教了。巴塞斯特回答说,这种解释是似是而非的,关于这个问题,他认为与其说人类间接来自猴子一类的灵长目动物,还不如说是神直接创造的……
  我看到正当讨论要趋于白热化时,却突然停止下来,两个对手不期然地找到了谅解的地盘。再说,事情通常都是这样结束的。
  这一次,两个争论对手回到他们最初的题目上来,一致同意,不管人类是怎样起源的,他们都赞赏人类已达到的高度文化水平;他们骄傲地列举人类的成果。一切都提到了。巴塞斯特颂扬化学,认为化学达到了这样完美的程度,以致它趋于消失,以便同物理结合起来,这两门科学合而为一,对象是研究内在的能量。莫雷诺颂扬医学和外科,由于这两门科学,人们已深入到生命现象的内在本质,它们的惊人发现使人期望在不远的将来让有生命的机体长生不老。然后,他们俩互相祝贺天文学达到的高度成就。现在,人们在期待别的星球出现时,不是在跟太阳系中的7个星球对话吗①?……
  
  ①这句话已预见到太阳系不只7颗行星。

  这两个辩论者被热情弄得疲乏了,休息一会儿。其他客人趁机也插入一句话,大家进入实践发明的广阔领域,这些发明非常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条件。大家赞美用于笨重货物运输的铁路和轮船,缺少时间的旅客使用的经济实用的飞行器,有急事的人采用的贯通各大陆和各大洋的气压传送和电离子传送管。大家赞美越来越精妙的无数机器,在某些工业中,只要一部机器就能做上百人的活计。大家赞美印刷术、彩色照相、光、声音、热能和太空的摄影。大家尤其赞美电,这种原动力非常灵活,非常柔顺,它的属性和本质得到完美的了解,它不需要任何联接器,要么能够开动任何机器,要么能够开动一艘海船、潜艇或飞船,要么能够书写、说话或观察,而且不管距离相隔多么远。
  总之,大家都在赞颂不已,说实话,我就属于其中的一个。大家一致同意,人类早已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智力水平,这一水平使人相信人类最终能战胜自然。
  “可是,”庭长门多萨利用紧接这个最后结论出现的沉默,用甜蜜的轻声细语说,“我禁不住要说,今天已经消失、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的民族,早就达到与我们相同或相似的文明。”
  “是哪些民族?”围桌而坐的人异口同声地问。
  “嗨……比如巴比伦人。”
  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居然将巴比伦人跟现代人相比!
  “埃及人。”堂·门多萨平静地说。
  他周围的人笑得更欢。
  “还有大西洋岛人①,只是由于我们一无所知,他们才成了传说中的人,”庭长继续说,“再者,在大西洋岛人之前,可能有无数别的民族出现过、繁荣过和消失了,而我们对此毫无所知!”
  
  ①据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说法,约在9000年前,存在过一个神奇的岛,位于大西洋。这个岛由于地壳激变而沉没,后世的人曾以此写过不少小说和诗歌。

  堂·门多萨坚持他的奇谈怪论,为了不同他发生磨擦,大家不约而同地假装认真对待他的话。
  “啊,亲爱的庭长,”莫雷诺意味深长地说,那种声调是用来教训孩子的,“我想,您不至于认为,这些古老的民族有哪一个能跟我们并驾齐驱吧?……在精神方面,我承认它们达到同样高的文化程度,但在物质方面!……”
  “为什么不能呢?”堂·门多萨反驳说。
  “因为,”巴塞斯特赶紧解释,“我们的发明的特性在于能一瞬间传遍整个地球:即使一个民族,甚至许多民族消失了,人类获得的进步的总和却仍然能分毫不损。要让人类的努力全部丧失,那就必须让全人类同时消灭。请问,这种假设能接受吗?……”
  我们这样交谈着,而在世界的无限事物中,因果关系继续互相起著作用,在巴塞斯特博士刚提出问题之后还不到一分钟,因果互相作用的全部结果便清楚地证实了门多萨的怀疑论。但我们并没有发觉,我们在平静地讨论着,有的仰靠在椅背上,还有的将手肘支在桌子上,大家都用同情的目光盯住门多萨,我们设想他被巴塞斯特的反驳难住了。
  “首先,”庭长毫不激动地回答,“应该相信地球上从前没有今日那样多的居民,因此,一个民族能够独自精通地掌握世界上的知识。再有,先验地认为地球的整个表面曾经同时发生过天翻地覆的变动,我看不出有什么荒谬之处。”
  “说得好!”我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就在这时,激变骤然而至。
  我们还在异口同声地说:“说得好!”这当儿爆发出一阵可怕的喧嚣声。大地在震动,在我们的脚下裂开,别墅的根基摇摇欲坠。
  我们相撞着,相挤着,感到难以描述的恐怖,我们朝室外奔去。
  我们则越过门坎,房子就整个儿倒塌了,将门多萨庭长和我的贴身男仆热尔曼埋在废墟中,他们俩走在最后。我们自然而然惶恐万分,过了几秒钟,我们才准备去援救他们,这时我们看到我的园丁拉莱格,他住在花园,正从花园的低洼处跑来,他的妻子尾随在后。
  “大海!……大海!……”他高声地喊。
  我朝大海那边转过身去,浑身动弹不得,吓得目瞪口呆。并非我清醒地意识到我看见了什么,而是我立即有了明晰的概念,平日的景象改变了。我们以为大自然本质上是不易变动的,看到大自然的面貌在几秒钟之内这样奇怪地起了变化,难道这不足以使我们的心吓得冰凉吗?
  然而我很快恢复了镇静。人的真正伟力,不在于支配和战胜自然;对思想家来说,是要了解自然,让广阔的世界容纳在自己头脑的小宇宙中;对实践家来说,是面对物质的突变保持镇定的头脑,大声说道:“要毁灭我,好的!要使我冲动,休想!……”
  一旦我恢复平静,我便明白为什么我眼前的景象跟我往常观赏的景象迥然不同。峭壁干脆消失了,我的花园已降低到海平面,海浪已吞没了园丁的屋子,正疯狂地拍打着最低处的花坛。
  由于海面不大可能升高,那就必须是地面下沉。下沉超过了100米,因为那峭壁原先就有这么高,但它大概是慢慢地沉没的,因为我们并没有发觉,这能解释大洋相对的平静。
  短暂的观察已使我确信,我的假设是正确的,而且我能看到下沉没有停止。海水确实继续上涨,我看速度大约每秒前进两米——等于每小时七八公里——按照我们与最前面的海水相隔的距离来看,不到三分钟之内,我们就要被吞没,如果下沉的速度保持不变的话。
  我的决心下得很快。
  “上汽车!”我叫道。
  大家明白我的意思。我们都冲向车库,汽车被推到外面。一转眼工夫,就加满了汽油,然后我们就挤到车上。我的司机西莫纳启动发动机,伏在驾驶盘上,车子开动起来,以4档的速度飞驰在大路上,而拉莱格打开铁栅门后,在汽车经过身边时一把抓住了它,然后紧贴在后座的弹簧上。
  恰是时候!正当汽车来到大路,海水便席卷而来,没到车轮的轮毂。啊!今后我们可以嘲笑海水的追逐了。即使超载,我高质量的汽车也能使我们摆脱海水,除非地面不停地继续向深渊沉下去……总之,我们面前地域广阔:至少可以往上爬两小时,有近1500米可利用的高度。
  但我很快就发现,高喊胜利为时尚早。汽车一阵疾驶,使我们离开海水有20来米,随后,西莫纳徒劳地敞开发动机:这段距离不再增加。不用说,12个人的重量减低了汽车的速度。无论如何,这个速度与海水入侵的速度正好相抵。因此海水一成不变地停留在同样的距离外。
  大家不久就了解了这种令人不安的局面,除了一门心思在开车的西莫纳以外,我们都回转身对着身后的道路。除了海水,什么也看不到。我们驰过一段公路,海水也漫过这段公路,公路消失在海水下面。海水已经平静下来。只有几条波纹慢慢地消失在不断更新的海滩上。这是一个平静的湖,在以均匀的速度膨胀着,不断地膨胀着,什么也不如这平静的海水的追逐更具有悲剧性了。我们在海水前面奔逃终是枉然,海水同我们一起无情地上升着……
  西莫纳一直盯着公路,来到一个转弯时他说:
  “我们已经到达斜坡的一半路程。还可以往上爬一小时的路。”
  我们都瑟瑟发抖:什么!再过一小时,我们就到达顶峰。
  我们只得下山,不管汽车的速度如何,那时就要被海水会追逐和赶上,海水会像雪崩似地落在我们头上!……
  时间在流逝,我们的局势没有丝毫改变。我们已经看到了山巅。这时汽车出现一下猛烈的震动,往旁边偏驶,差点儿在公路的斜坡上撞得粉碎。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海浪在我们身后涨上来,冲向公路,填满洼地,最终向汽车席卷而来,汽车周围汹涌着浪花……我们就要被淹没了吗?……
  不!水翻腾着退了下去,而发动机突然加速喘气声,提高了速度。
  怎么会突然加快速度的呢?安娜·拉莱格的一声叫喊使我们明白过来:正像可怜的女人刚看到的那样,她的丈夫不再抓住弹簧。不用说,退下去的海水把不幸的人带走了,因此减轻负载的汽车爬起斜坡来更轻松些。
  蓦地,汽车停住不动。
  “怎么啦?”我问西莫纳,“抛锚了?”
  即使在这种危难境况中,职业的自尊心也不减分毫:西莫纳轻蔑地耸耸肩,以这种动作告诉我,像他这样的司机还不知道抛锚是何物,他默默地用手指着公路。于是停车得到了解释。
  在我们前面,公路被切断了近10米。“切断”是用词准确的:筒直就像用刀切断一样。在公路突然到头的尖棱角前,是一片空空荡荡,是一个黑暗的深渊,不可能看清渊底有什么东西。
  我们惊慌失措地回过身来,深信我们最后的时刻来到了。至今追逐我们达到这一高度的海水,势必在几秒钟之内要来到我们脚下……
  除了号呐大哭的不幸的安娜和她的两个女儿以外,我们都发出又惊又喜的喊声。不,海水没有继续上升,或者更确切地说,大地不再下沉。不消说,我们刚才感到的震动是最后一次下沉现象。海水停住了,保持在我们下面约100米的地方,而我们聚集在还在颤动,活像因疾奔而喘气的野兽一样的汽车旁边。
  我们终于摆脱了险境吗?要到天亮才能知道。眼下必须等待。因此,我们一个个陆续躺在地上,上帝原谅我,我想我睡着了!……
                   夜里。
  我被一阵轰然巨响惊醒过来。几点了?我不知道。无论如何,我们一直待在漆黑的夜幕中。
  响声来自公路塌陷下去的那个底不可测的深渊。发生什么事啦?……可以发誓,这是大片大片的水成瀑布落入深渊,巨大的海浪在里面激烈地相撞的响声……是的,正是这样,因为回漩的海水来到我们脚下,我们被浪花盖没了。
  然后平静又逐渐恢复……一切又寂静无声……天空泛白……黎明来到。
                 5月25日。
  我们真正的处境缓慢地显现的过程真是一种酷刑!首先,我们只分辨出不远的周围景物,这个圈子在扩大,不断地扩大,仿佛我们那总是落空的希望一道接一道揭去无数的轻纱,——最后是阳光灿烂,毁掉了我们最后的希望。
  我们的处境并不复杂,可以概括为这几个字:我们待在一个岛上。大海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们。昨天我们还可以眺望到群峰耸立,其中有几座凌驾于我们所在的山头之上:这些高峰已经消失。由于将永远不为人知的原因,我们的山峰虽然低矮一些,却在无声的沉落中间停住不动了;在那些高峰原来的位置上,平展展地铺着浩淼的水波。四面八方只有海洋。在无际勾画的巨大圆圈中,我们占据着唯一坚实之点。
  我们只消瞥一眼就明白这座小岛处于汪洋大海之中,只因万分侥幸才使我们在这个岛找到栖身之地。岛确实很小:长至多1000米;宽500米。我们的山头高出海平面大约100米,北面、西面和南面都徐徐地倾斜而下。相反,在东面,岛的顶端是一块峭壁,笔直垂落到大洋里。
  我们的目光特别转向那一边。在这个方向,我们本该看到重叠的群山,再过去便是整个墨西哥。在春天短短一夜的时间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群山消失了,墨西哥被淹没了!在它们的位置上,是无边无际的、冷漠无情的汪洋大海!
  我们惶惶然地相对而视。困在孤岛上,没有粮食,没有水,待在狭窄的、光秃秃的岩石上,我们无法保留一丝希望。我们像野人一样躺在地上,我们开始等待死亡。
            在“弗吉尼亚号”船上,6月4日。
  随后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呢?我都记不得了。我想,我终于失去了知觉,待我恢复知觉时,我待在一艘收留了我们的船上。我仅仅知道,我们在小岛上逗留了整整10天,我们当中有两个人:威廉逊和罗兰因饥渴而死。在地壳发生激变时,待在我的别墅中的15个人里面,如今只剩下9个人:我的儿子让和我的养女埃莱娜、我的司机西莫纳(他因损失了汽车而难过之极)、安娜·拉莱格和她的两个女儿、巴塞斯特博士和莫雷诺博士,——最后是我,我在匆匆地撰写这几行字,假设还会出现未来的人类,那么这篇东西对他们的建设会有所裨益。
  载负着我们的“弗吉尼亚号”是一艘机帆船,又用蒸汽,又有船帆,大约2000吨左右,是一艘货船。这艘船相当旧,速度不快。船长莫里斯指挥着20个人。船长和船员都是英国人。
  “弗吉尼亚号”一个多月以前空载着离开墨尔本,开往罗萨里奥。它在航行中没有发生任何事故,只在24日夜里至25日,出现过一阵阵高得惊人的海底涌浪,但长度倒很均匀,这使得涌浪无法抵御。不管涌浪来得多么奇特,还是不能让船长了解那个时刻发生的地壳激变。因此,当他在本来打算到达的罗萨里奥和墨西哥海岸的地方只看到一片大海时,他惊讶万分。沿海这片地方只剩下一个小岛。“弗吉尼亚号”派出一只小艇驶近这个小岛,发现岛上有11个已变得没有生气的人。其中两个已经死了;水手把另外9个搬到船上。我们就是这样获救的。
            在陆地上。——1月或2月。
  上面的最后几行字与下面即将开始的头几行字之间,隔开了8个月之久。我把下面的事定在1月或2月,是由于我无法确知日期,因为我对时间已不再有准确的概念。
  这8个月构成我们经受考验的最艰难的时期,在这个时期,像残酷地安排好似的,我们一步步经历了千难万苦。
  “弗吉尼亚号”收留了我们以后,全速向东继续驶去。我恢复知觉时,我们险些在那里丢了命的那个小岛早就隐没在地平线下。天空万里无云,船长看到一个黑点,我们就朝这个黑点指出的方向驶去,墨西哥城,大概就在那里。但是,墨西哥城已留不下任何痕迹——正如在我们昏迷不醒的时候,大家看不到中央山脉一样,眼下,极目远望,也看不到一片陆地;四面八方只是无垠的海洋。
  证实了这一点之后,就产生了真正今人恐慌的情绪。我们感到理智几乎要离开我们的头脑。什么!整个墨西哥被淹没了!……我们交换着惊慌失措的目光,互相询问这场可怕的地壳激变带来的灾害扩展到什么程度……
  船长想弄明白这个问题,他改变了航向,往北驶去:即使墨西哥已不存在,也不见得整个美洲大陆都是这样了。
  然而恰恰却正是这样。在12天之中,我们徒劳地往北驶去,看不到陆地。我们不断改变航向,更是什么也看不见,然后我们向南航行了一个多月。不管多么不可思议,我们不得不清楚地认识到:是的,整个美洲大陆已沉没到浪涛之下!
  因此,我们得救是为了第二次去经历垂死挣扎的痛苦吗?说实话,我们有理由担心这一点。且不说粮食总有一天要告罄,有一种迫在眉睫的危险在威胁着我们:当煤耗尽使机器无法运转时,我们会变成怎样?这就像一头失血的动物的心脏停止跳动一样。因此,7月14日——那时我们大约待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原址之上——莫里斯船长让水手熄火,扯起船帆。然后,他把“弗吉尼亚号”上的所有人,包括全体船员和乘客召集起来,言简意赅地给我们讲明局势,他请我们深思熟虑,并提出解决办法,我们主张第二天召开会议。
  我不知道我的患难伙伴中有谁想到一个多多少少是聪明的办法。至于我,我承认,我犹豫再三,我想我们必须向西逃去,但我拿不准这是不是一个最好的措施。这时,夜里掀起一场风暴,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被狂风席卷着向西而去,并且时刻有被狂怒的大海吞没的可能。
  风暴持续了35天,连续不断,甚至一分钟也不缓和。我们开始绝望,以为风景不会停息。8月19日,风暴突然停止,好天气回来了。船长抓紧机会测定位置:他计算出我们位于北纬40度和东经114度。这是北京的坐标!
  因此,我们曾在波利尼西亚上面,或许在澳大利亚上面经过,却没有意识到,眼下我们航行的地方从前是4亿人口的帝国首都所在之处!
  难道亚洲也经历了美洲的命运吗?
  不久,我们就深信无疑了。“弗吉尼亚号”继续朝西南方向航行,来到西藏附近,然后是喜马拉雅山一带。这里本来应该耸立着世界最高峰。而四面八方没有什么从洋面上浮现出来。这使人相信,地球上除了救活我们的小岛以外,没有别的陆地了,只有我们是这场地壳激变的劫后余生者,是淹没在大海这浮动的裹尸布中的最后几个世界居民!
  如果是这样的话,很快就会轮到我们毁灭。尽管严格地实行了分配口粮办法,船上的粮食也吃光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丧失了一切补充粮食的希望……
  我长话短说,讲完这次可怕的航行。如果我细细道来,按每天的情况再现出来,这段往事会使我发疯的。不管前前后后的事情多么古怪和可怕,不管我觉得未来多么悲惨——我不会看到这未来——正是在这次惊心动魄的航行中,我们经历了极度的恐怖。噢!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无休无止地航行!天天期待着靠岸,却不断地看到航行的终点后撤!天天趴在人们在上面绘着弯弯曲曲的海岸线的地图上,却看到原来以为永存的地方如今绝对地什么也不存在!心里想到从前大地活跃着无数的生命,千百万的人和无数的动物遍布地球的四面八方或者在空中翱翔,如今一切同时毁灭,所有这些生命就像风中的小火苗一样一起消逝!到处去寻找同类,但是找不到!渐渐地确信周围再也没有生物,逐渐地意识到在无情的世界中自身的孤独!……
  我找到了合适的词来表达我们的忧虑不安吗?我不知道。在任何一种语言中,没有合适的语言来描写这种空前未有的局面。
  认出了从前印度半岛所在的地方如今是海洋之后,我们向北航行了10天,然后我们向西航行。我们的境况丝毫没有改变,我们越过如今成了海底山脉的乌拉尔山,在以前是欧洲的地域航行。随后我们向南行驶,直到南纬20度;以后,我们厌倦了空无所获的寻找,又重新向北航行,穿越过比利牛斯山,广阔的水域覆盖住非洲和西班牙。说实在的,我们开始习惯了惶恐状态。我们一面航行,一面在地图上标出路线,我们说:“这里是莫斯科……华沙……柏林……维也纳……罗马……突尼斯……廷巴克图①……圣路易②……奥兰③……马德里……”但随着冷漠的心情增长,再加上习惯了老样子,我们终于在说出这些名字时变得淡漠无情,实际上这些名字具有深沉的悲剧意味。
  
  ①马里西北部城市,位于撒哈拉沙漠边缘上。
  ②塞内加尔西北部港口,位于岛上。
  ③阿尔及利亚第二大城,濒临地中海。

  但至少是我,我还没有耗尽感受痛苦的官能。我发觉这一点是在那一天——大约在12月11日——当时船长莫里斯对我说:“这里是巴黎……”听到这句话,我想船长把我的灵魂勾了去。但愿全世界都被淹没,是的!但是法国——我的法国!还有象征法国的巴黎!……
  我听到身旁似乎传来抽泣声。我回过身来,是西莫纳在哭泣。
  我们继续向北航行了4天;然后我们来到爱丁堡④附近,再向西南方向折回,寻找爱尔兰,随后向东航行……实际上,我们漫无目的地漂流,因为朝这个方向或那个方向航行都是一样的……
  我们从伦敦上面经过,它的大海之墓受到全体船员的敬礼。5天以后,我们来到革但斯克⑤附近,莫里斯船长叫人掉转方向,吩咐向西南方驶去。舵手顺从地照办。这又有什么用呢?四面八方不都是一样的海水吗?……
  
  ④英国东北部城市,重要港口。
  ⑤波兰港口。

  当我们吃完最后一块饼干时,我们已向罗盘指出的这个方向航行了9天。
  由于我们带着惊慌的目光相对而视,莫里斯船长突然下令重新生火。他转的什么念头呢?我在这样琢磨着,但命令立即执行了:船加快了速度……
  两天以后,我们已经饿得要命。第三天,几乎所有人都执着地拒绝爬起来;只有船长、西莫纳、几个船员和我还有精力保证航船的方向。
  又过一天,到挨饿的第5天,舵手和自愿上工的技工人数进一步减少。再过24小时,将没有人再有力气站起来。
  这时,我们已航行了7个多月。7个多月以来,我们在大海的四面八方航行。我想,今天应该是1月8日。我说“我想,”因为我无法确切了解日期,对我们来说,日历早就失去了严格的意义。
  然而正是这一天,我正把着操纵杆,虽然衰弱无力,却全神贯注地保持着基准线,这时我似乎发现在西方有点东西。我以为看错了,睁大了眼睛……
  不,我没有搞错!
  我发出一声真正的吼叫,然后抓住操纵杆,大声叫道:
  “右前舷有陆地!”
  这句话有多大的魔力啊!所有垂死的人同时振奋起来,他们晒黑的脸出现在右舷的栏杆之上。
  “确实是陆地。”莫里斯船长观察过在天际浮现的阴影之后,说道。
  半小时后,丝毫不容怀疑了。在过去的大陆的表面上长时间白白地寻找过之后,我们在浩瀚的大西洋中找到了陆地!
  下午三点钟左右,挡住我们航路的海岸边的景物清晰可辨了,而我们感到大失所望。这是因为这片陆地跟以往的海岸绝不相同,我们当中谁也没见过这样荒无人烟的蛮荒之地。
  在我们突变之前所居住的土地上,到处郁郁葱葱。我们当中谁也没见过这样一览无余的海岸,这样贫瘠的地方,连几棵小灌木、几丛灯心草、几片地衣或苔藓都见不到。这里丝毫没有这类植物。只能看到一座黑黢黢的高耸的悬崖,悬崖脚下是一堆乱石,没有一棵植物,没有一根草。这是最完全、最彻底的毁坏所造成的。
  我们沿着这陡峭的悬崖航行了两天,却找不到一条裂缝。直到第二天将近傍晚,我们才发现一个广阔的海湾,这里能躲避各种海风,我们就在海湾里抛锚。
  坐着小艇上岸后,我们首先关心的便是在海滩上收集能吃的东西。海滩上布满数以百计的海龟和几百万只贝壳。在礁石的缝隙中,可以看到不计其数的螃蟹、鳌虾和龙虾,还有无数的游鱼。很明显,这万物汇聚的海洋即使在缺乏其他来源的情况下,也足以保证我们无限期地生存下去。
  恢复元气以后,我们沿着悬崖的一条裂沟,爬到高台上,在那里,我们可以极目远眺。海岸的外形并没有欺骗我们,四面八方都是荒瘠的岩石,上面覆盖着藻类和大半都晒干了的海藻,却没有一点野草,也没有一点生物,无论地上或天空都是这样。这里那里有一个个小湖泊,或者不如说是池塘,在阳光下闪烁。我们想喝水解渴,这才发现水是咸的。
  说实话,我们并不吃惊。事实证明了我们一开始的设想,就是这块陌生的大陆是不久前出现的,它整块地从海底冒了出来。这能解释它的光秃秃和荒无人烟。这还能解释那层均匀地散布的一层厚厚的污泥,由于水分蒸发,污泥开始龟裂,变成了尘土……
  第二天中午,我们测定此处位于北伟17度20分和西经23度55分。标在地图上时,我们才看到这正好处于大海之中,在佛得角群岛①附近。如今,西面是陆地,东面是大海,都是一望无际地伸展着。
  
  ①位于大西洋,属于葡萄牙,在塞内加尔的西面。

  不管我们落脚的这片大陆多么面目可憎和荒凉,我们还是不得不以此为满足。因此,“弗吉尼亚号”立即开始卸货。大家不加选择地把船上装载的东西都搬到高台上。以前是要抛4只锚,长达15法寻②落到海底,牢固地稳住船的。在这个平静的海湾,不会遇到任何危险,我们可以万无一失地把船停在海湾里。
  
  ②一法寻约合1.624米。

  一卸完东西,我们的新生活就开始了。首先,恰当的是……

  翻译到这里,索弗尔博士不得不中止了。手稿在此处出现第一个空缺,毁掉的页数不少,判断起来,空缺很多,内容也许十分重要,而且有的极为重要。毫无疑问,大量的纸张虽然有盒子保护,还是由于沾了水而毁掉了;总之,只剩下或长或短的残篇,空缺的上下文永远毁掉了。残篇依次排列如下:

  ……开始适应新环境。
  我们登上这片海岸以来有多少时间呢?我一无所知。我问过莫雷诺博士,他有一本日历,记载过了多少天。他告诉我:“6个月……”还说:“有几天的出入。”因为他担心搞错。
  我们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啦!只消6个月我们便不再能肯定、准确地计算时间,将来还了得!
  再说,我们的疏忽大意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们的全部注意力和全部活动都用来维持生命。自给自足的问题需要我们用整天时间来解决。我们吃什么?只要捕到,我们就吃鱼,这变得日益困难了,因为我们不断地追逐把鱼都吓跑了。我们便吃海龟蛋和某些可食用的藻类。晚上我们吃饱了,但筋疲力竭,我们只想睡觉。
  我们用“弗吉尼亚号”的船帆制作临时的帐篷。我认为必须在短期内建造一个更好一点的住处。
  有时我们打到一只鸟:空中并不像我们开初设想的那样空无一物,有10来种我们知道的鸟类出现在这片新大陆上,清一色都是能飞得远的鸟:燕子、信天翁和其他几种鸟。须知它们在这片没有植物的土地上是找不到吃食的,它们在我们的营帐周围不停地盘旋,等候着我们可怜巴巴的饭食的残羹剩莱。有时我们捡到一只饿死的鸟,这就节省了我们的弹药和枪支。
  幸亏运气好,我们的处境才不致变得太坏。我们在“弗吉尼亚号”的舱底找到了一袋小麦,我们把一半麦子播了种,麦子长成以后情况就会大为改善。但是,麦子会发芽吗?地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冲积土,这含沙的污泥由于藻类的腐烂而变得肥沃。不管肥力如何一般,这毕竟是腐殖土。我们上岸时,这土壤饱含着盐分;但后来滂沱大雨冲洗过土壤的表面,所有的洼地如今都积满了淡水。
  然而,冲积土只在很薄的一层去掉了盐份:开始出现的小溪,甚至河流,水都非常咸,这证明冲积上还饱含着盐分。
  为了播种小麦并且保存另一半的储存,几乎必须斗争:一部分“弗吉尼亚号”的船员想立即把小麦做成面包。我们不得不……
  ……在“弗吉尼亚号”上,我们有过一对兔子。这对兔子逃到陆地上,再也没有见到它们。它们准保找到了赖以为生的东西。这块土地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会生产出……
  我们在这里至少有两年了!……种小麦大获成功。我们几乎可以随意吃面包,我们的农田不断增长。但对付鸟雀的斗争多么艰巨啊!鸟儿古怪地增多,在我们的农作物四周……
  尽管上述提到的几次死亡降临,但我们组成的小部落却没有减少人数。我的儿子和由我监护的姑娘有三个孩子,另外三对夫妇,每一对也有同样多的儿女。这群孩子身体健康。可以认为,自从人类数目减少到这么几个以来,活力变得更加强盛,生命力变得更加活跃。但是,原因……
  10年来,我们对这个大陆的情况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在我们登陆地点方圆几公里之内的情况。巴塞斯特博士使我们对自己的懦弱意志感到羞耻:在他的怂恿下,我们把“弗吉尼亚号”武装起来,这费时大约6个月,我们作了一次勘探航行。
  我们是在前天回来的。航行持续的时间超过了我们的预想,因为我们想绕陆地一圈。
  我们在我们居住的这块大陆周围航行了一圈,一切都令我们相信,这个大陆,还有我们那个小岛,是地球上存在的最后的陆地。我们觉得海岸到处都一样,也就是说,都是色彩对比十分强烈,而且十分荒凉。
  在航行中间,我们深入陆地探寻了几次:我们尤其希望找到亚速尔群岛①和马德拉群岛②的痕迹。这两个群岛在地壳激变之前,位于大西洋,因此,必然属于新大陆。——我们却看不到任何遗迹。我们所能证实的,就是地面翻得乱七八糟,覆盖着厚厚一层岩浆,在这些岛的原来的地方,无疑都出现过强烈的火山爆发现象。
  
  ①属于葡萄牙,有9个岛,位于大西洋,1980年获得自治。
  ②属于葡萄牙,在摩洛哥以西约500公里处的大西洋中。

  我们没有发现我们要找的东西,我们却发现了我们没想找的东西!在亚速尔群岛的附近,我们眼前出现了人工斧迹,就在熔岩中间,显然,并不是我们以前的同时代人、亚速尔群岛居民的人工斧迹。——这是柱子或陶瓷的残片,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莫雷诺博士观察过以后,提出这个想法:这些残留物大概来自古代大西洋岛人,火山喷发又使它们重见天日。
  莫雷诺博士或许说得对。传说中的大西洋岛如果存在过的话,确实大致就处于新大陆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人类三次相继待在同一个地方,彼此又没有渊源关系,这是一件怪事。
  无论如何,我承认这个问题使我变得冰冷:我们目前要做的事够多了,用不着考虑过去。
  正当我们要返回我们的营地的时候,我们有一个强烈的印象,比起其他地方,我们周围好像是一个更有利于生存的地区。
  这仅仅是因为以前在自然界满目可见的绿色,在这里并不是完全看不到,而绿色在新大陆的其他地方则是彻底消灭了。至今我们从来没有指出这一点,但这个事实是不可否认的。我们上陆时,寸草不长,而今在我们周围已长出许多青草。况且这只不过属于少量最普遍的草本植物。不用说,是由飞鸟把种子带到这里来的。
  不应该根据以前的情况下结论说,除了这几种以前有过的草本植物,这里就没有土生土长的植物。经过最曲折的适应过程,相反,在整个大陆存在一种植物,它们至少处在雏形的大有发展前途的状态中。
  这块大陆冒出海平面时覆盖着海底植物,这些植物在阳光下大半都枯死了。但有的还生长在湖泊、池塘和水洼中,热力逐渐使它们枯萎。这个时期,开始出现河流和小溪,由于水是咸的,更适合海藻和藻类植物生存。一旦土地表面,然后是深层失去盐分,水变成淡味,绝大部分这类植物便都枯死了。但其中有一小部分能够适应新的生存条件,就像以前在有盐份的水里蓬勃生长一样,在淡水里长得也很茂盛。这种现象还不止于此:这类植物有的具有更强的适应能力,先适应淡水,后适应空气,首先在陡峭的岸边,然后逐渐向内陆伸延。
  我们实地发现了这种变化,我们终于看到,生存形态能与生理机能同时改变。已经有一些植物胆怯地挺立在空中。可以预见,有朝一日会这样生长出各种各样的植物,在新品种和从原先的事物秩序中产生的品种之间,将有一场激烈的斗争。
  在植物界出现的现象也在动物界出现。在水流附近,可以看到原来大多数软体的、甲壳类的海洋生物正在演变成陆上生物。空中掠过飞鱼,它们的翅膀过度地长大了,更像鸟而不是鱼,而且它们内曲的尾巴使它们……

  最后一部分残篇完整地保留了手稿的结尾:

  ……人人都老了。莫里斯船长已去世。巴塞斯特博士65岁,莫雷诺博士60岁,我68岁。我们大家都将不久于人世。但我们要完成一个前人完成过的任务,我们要竭尽所能,帮助子孙后代去面对等待着他们的斗争。
  但子孙后代能延续下去吗?
  我很想回答可以,如果我只考虑到人数的增加的话:孩子大量出生,另外,空气新鲜,在这个没有猛兽的地方,人会长寿。我们的移民区扩大了三倍。
  同时,我也要回答不能,如果我考虑到我的共患难的伙伴们深刻的智力衰退的话。
  我们这一小群遇难的人本来处在有利条件下,能充分利用人类的知识:这群人包括一个异常有毅力的人——莫里斯船长,如今他已去世;两个比常人受到更多教育的人——我的儿子和我;两个真正的学者——巴塞斯特博士和莫雷诺博士。有了这样一群人,本来可以干一番事业。但我们一无所成。从一开始起,能维持物质生活就成了,而且如今食物仍然是我们唯一关心的事。就像在开始一样,我们用所有的时间来寻找食物,晚上,我们精疲力竭,酣然入睡。
  唉!我们成了人类剩下的几个代表;毫无疑问,人类正在走向迅速的衰退,趋向于接近野蛮人状态。“弗吉尼亚”号的水手已经是粗野不文明的人,在他们身上,兽性越来越表现得明显;我的儿子和我,我们忘却了我们的知识;巴塞斯特博士和莫雷诺博士也让他们的脑子荒废着。可以说,我们的精神生活已被取消。
  许多年以前我们环游过这个大陆,那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啊!今天,我们再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了……况且,莫里斯船长已经逝世,当初是由他带领我们作长途航行的,而且负载我们的“弗吉尼亚”号也已破烂不堪,寿终正寝了。
  我们在新大陆住下的初期,有几个人曾一个劲儿要造房子。这些半途而废的建筑如今已倒塌成废墟。我们大家一年四季都席地而卧。
  我们身上穿的衣服早就一无所剩。在好几年里,我们以先是精巧的,然后是粗疏的方法编织的藻类植物巧妙地代替了衣服,后来,大家厌倦了花这种力气,气候温和使这种努力变得多余:我们赤身裸体地生活着,就像我们从前所称的野人那样。
  吃饭、吃饭,这就是我们持久不变的目标,我们独一无二的思虑所在。
  不过,我们过去的思想和感情多少还残存下来一些。我的儿子让已经成熟,做了祖父,并没有丧失温馨的感情,我以前的司机莫戴斯特·西莫纳保留着我从前是主人的模糊记忆。
  但是我们曾是人这种微弱的痕迹——说实话,如今我们不再是人了——会随着我们一起永远消失。现在已经出生的后代不会经历别的生存条件。人类将到这些成年人为止——我写下这些文字时,他们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他们不会念书,不会计算,仅仅会说话。人类将到这些孩子为止,他们牙齿尖利,肚子似乎总是填不饱。在他们之后,还会有别的成年人和别的孩子,以后又有别的成年人和别的孩子,越来越接近兽类,越来越远离他们会思维的祖先。
  我似乎看到这些未来的人,他们忘掉了发音清晰的语言,失去智力,身上长满粗毛,游荡在这阴沉沉的荒漠中……
  啊!我们希望尝试一下,不要变成这样。我们想竭尽所能,让我们人类的成果不至于永远丧失。莫雷诺博士、巴塞斯特博士和我,我们要唤醒我们麻木了的脑袋,我们要迫使脑袋回忆起所知道的东西。我们分工,用从“弗吉尼亚号”上找到的墨水,在这张纸上罗列我们在各门学科所知道的一切,以便后来的人们在完蛋的情况下,在经过或长或短的野蛮时期,感到渴望知识的心情再生的情况下,找到对他们的先辈的知识的概括说明。但愿那时他们能纪念那些人:不管怎样,他们还是竭尽全力去缩短他们看不到的人类兄弟的痛苦历程!
                  在死神的门坎上。
  上面的文字大约是在距今15年前写下的。巴塞斯特博士和莫雷诺博士已不在人世。在登上新大陆的所有人当中,我属于年纪最大的人之一,如今我几乎是孤零零一人。轮到死神快要把我抓去了。我感到死神正从我冰冷的脚爬到我即将停止跳动的心上。
  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我把记载着人类科学的概括说明的手稿放进一只从“弗吉尼亚”号搬上岸来的铁箱里,深埋在地底下。我在旁边埋上这些纸,卷起来装在一只铝盒里。
  会有人找到寄存在地下的这些东西吗?会有人去寻找吗?
  只能听天由命了。永别了!……

  随着索弗尔博士译出这份奇特的文件,有一种恐惧袭上他的心头。
  什么!四海人的种族来自这些人,他们曾经在汪洋大海中航行了漫长的几个月,才在巴齐德拉如今耸立的岸边登陆吗?因此,这些可怜的人以前属于有过光荣历史的人类,在他们看来,当今的人类只会牙牙学语!需要怎样才能让科学,直至对这些如此强大的民族的记忆永远消失呢?再简单不过:只要一阵难以觉察的颤抖掠过地壳。
  文件提到的手稿连同装手稿的铁箱一起毁掉了,这真是不可弥补的不幸!不管这不幸有多么大,也不可能保留丝毫希望,因为挖掘地基的工人,处处都挖了个底朝天。无庸置疑,经过长年累月,铁被腐蚀了,而铝金成功地保持了下来。
  再说,索弗尔的乐观主义也差一点无可挽救地被推翻了。即使手稿不提供任何技术细节,在一般的说明方面还是内容丰富的,而且不容置疑地证明,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人类比至今所完成的成果获得了更深入的探索。在这篇叙述中,包含了索弗尔所掌握的基本概念和他甚至还不敢想象的其他概念——直到解释埃东这个名字,关于这个名字,进行过多少徒劳的笔战啊!……埃东就是埃当的变形——而埃当是亚当的变形——亚当或许只是某个更古老的字的变形。
  埃东、埃当、亚当,这是第一个男人永恒的象征,这也是对第一个男人来到地球上的一种解释。因此,索弗尔以前否认这个祖先是错误的,这个祖先的存在被手稿无可辩驳地确立了,正是这个民族理所当然地产生了像他一样的后裔。正因此,四海人什么也没有发明。他们只满足于重复前人所说过的话。
  总之,这篇叙述的起草人的同时代人或许没有发明更多的东西。或许他们只不过也在重走在他们之前出现在地球上的别的人类走过的道路。这份文件不是提到过人称之为大西洋岛人的民族吗?索弗尔的挖掘最终在海底软泥层下面发现的,说不定就是这些大西洋岛人几乎不为人所知的遗迹。当海水席卷地球表面的时候,这个远古民族达到了认识真理的哪一步呢?
  无论这个民族如何,在大劫难之后,已经留不下一点它的成果,而人类不得不重新从最低处迈向文明。
  或许四海人也会这样。或许在他们之后,人类还会这样,直至……
  人类无法餍足的欲望得到满足的那一天会到来吗?人类爬完了山坡,能在最终被征服的峰顶上休息的那一天会到来吗?……
  索弗尔俯在那份可尊敬的手稿上,这样沉思着。
  通过这份在墓外写出的文件,他设想着在世界不断进行的这出可怕的惨剧,他的心充满了怜悯之情。由于前人在他之前经历的无数苦难而心酸悲哀,在无限岁月中世代积累的徒劳努力的重负中弯下了腰,索弗尔世系第101代的第三位男性代表、博士,缓慢而痛苦地获得事物永恒的周而复始的最后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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